10. Love is the hardest part.
整整昏睡了四天多,手機早已被一堆朋友打到電量歸零,醒來的時候,玲子拉了張椅子坐在床旁,貌似鬆了一口氣。
「幸好我有你家的鑰匙,我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幫忙……搞什麼!」語調近乎哽咽,玲子放棄說出自己這幾天的緊張不安,直接抓起枕頭就往夏桑背上砸下去,似乎不夠解氣,她又多砸了兩下才停手。
玲子是在第三天過來,原先以為夏桑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才沒有立刻與好友聯繫,但兩天過去後開始覺得事態不對,外加接到夏桑英國老家打來關切的電話,才決定縱使會打擾到對方也得親眼確認。
誰知道才走進臥室,就看到夏桑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無論怎麼叫喚都無法醒來,無法確定該找誰求助,玲子只能沉澱自己腦海中各種不祥可能,耐心地在旁等候。
「對不起。」
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為了哪件事道歉,又或許全部的事都需要道歉,即使女人憤怒地表示不接受這種敷衍的道歉,他也仍然重複著安撫的句子,直到對方無奈搖頭,並擺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有個想法正在腦內成形,而自己必須先出門一趟,從床上爬起來時因為有段時間沒移動而踉蹌兩步,走入更衣間,打開衣櫃隨意抓出一套外出服,前幾天沾滿血汙的那套西裝早被自己回家時丟在浴缸中燒得乾淨。
「居然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呢。」
並不迴避男性友人的更衣場面,玲子凝視著夏桑的背部,皺起眉頭,那兒的肌膚白皙平滑,連一條傷疤都不存在。
也許她已經知道些什麼了,所以才會用這種眼神審視自己,一如在自己當初意有所指地說那把槍是瑕疵品時,格外尖銳地反駁了自己。
「對啊,這是為什麼呢?真奇怪。」
套上上衣前,夏桑對著鏡中毫無傷痕的自己愣了一會,好似想起什麼,有些猶豫的將視線投向仍在臥室中的女人,「玲子。」
「怎麼?我應該轉過去嗎?但是你已經換完衣服了吧。」
大概由於心情惡劣,玲子說話時少了份平時的委婉,聽起來略帶幾分不耐。
「我現在推開妳,是不是來不及了?」
「嗯,完全來不及了。」輕易地否定,多少明白為什麼夏桑會突然提起這種事,她也只能無奈地回答,「畢竟,我是因為你所以活下來的啊。」
就算對方現在表明不需要與任何人接近,甚至是拒絕與他人建立聯繫,兩人間近似共生的關係也不可能因此中止。
「但是,我做了很糟糕的事。」
因此不太希望妳繼續待在這樣的我附近。
無法將語意完全表達,但夏桑相信對方可以聽懂底下含意。
「這個啊……」
玲子隱約猜到好友可能做了什麼,就跟自己一度考慮過使用那把手槍相同,但差別就在於自己決定什麼也不做,讓一切就此揭過,而對方的執念遠超乎想像,因而無法停止。
「生氣的時候就容易傷害別人,這是人類的天性呢。」自己也是如此,世上大部份人類都是如此,差別僅僅在於是否有更加強烈的牽絆阻止那些惡意,「雖然你的狀況比平均值嚴重許多,事實上,我剛剛應該要狠狠賞你耳光,而不是溫柔地只用枕頭打你。」
然而,即使這麼做,痛的也只會是自己。
「但你沒有痛覺,所以我最後能做到的,也只有像現在這樣,一直看著你,然後想辦法訓練自己代替你來保護我自己。」
「……明明有更加簡單明瞭的方式,妳真的很喜歡選擇困難的路。」
輕聲低笑,夏桑對此只能搖頭,如果要他選擇,跟怪物保持距離肯定會更加容易,正如自己過去總是不想牽扯進異能者引發的事件。
「沒辦法,因為我很盲目,很容易認定一個人就不肯移開目光,甚至容易因此扭曲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生活方式,這些全都是我的缺點,也就是組成我的基本要件。」
之所以提起自己的缺點,並不是為了貶低自己,而是因為不想再次逃避。
經歷被男友暴力對待將近兩年,回想起來,根本不明白自己那段時間在想什麼,僅僅盲目地相信著這就是愛情的其中一種方式,並不停為之找尋藉口,強迫自己將目光移開那顯而易見的異常之處。
如果那份異常是自己渴求的,那麼就一直延續下去,甚至被殺死也沒有關係。
然而事實不是那樣,自己並不想死,僅僅是因為恐懼所以拒絕面對事實,讓自己看清這一點的人是夏桑,讓自己活下去的人是夏桑,因此,無論今後眼前將會上演多少的異常,自己都不會忘記那份自覺,也不會移開目光。
「你也跟我一樣笨拙,為什麼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嘆了口氣,目送對方出門,玲子明白自己什麼也無法改變。
想必夏桑今後也會持續與他人保持距離,以那種圓滑而輕率的方式,在被詢問需不需要幫助之前,在終於有勇氣求救之前,都會將他人伸來的手推開。
而自己能做的,居然只有用雙眼見證對方跌跌撞撞的這段歷程。
好不甘心啊。
浴缸內的水流染上顏色,化學染劑的味道些許刺鼻,避免衣物被染色而赤裸上身,才將頭髮沖洗乾淨,順手扔在洗手台上的手機便喧騰著打破一室寧靜,螢幕上顯示的聯絡人是唯一不能拒接電話的對象,早在幾天前就該事先通知自己不會回去的事實,將濕漉漉的頭髮向後梳去,避免水滴打溼手機,夏桑側著頭接起電話。
「……是的……抱歉這麼臨時地取消行程,臨時發生了一點狀況。」
夏桑慎重地對著電話另一頭的叔叔道歉,並再三強調自己明年上半年一定會排出假期回家一趟。如果一切遵照原本計畫進行,自己應該三天前就要搭上前往倫敦的班機,但這幾日的生活天翻地覆,連通知也沒有辦法。
「對了,亞倫叔叔,我找到新工作了,也是接案類型的……不、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工作,不過我想試試看不同方向。」
將手機換到左手,夏桑湊近鏡子,以右手捏起髮絲,分神觀察染色效果。
「嗯,朋友介紹的委託還是會接,畢竟他們介紹來的工作內容都很有意思。」
浴室地板散落剪下的髮絲,夏桑剪去稍稍過肩的黑髮,順帶染了個比較淺的藍灰色,與眼睛顏色幾乎相同,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以食指壓住嘴角,輕輕向上推動,使原先的弧度更加上揚。
另一端的通話已經中斷,對自己總是抱持絕對的信任,亞倫叔叔從來不多加過問。
「笑容似乎還是不夠真誠呢……」
皺起眉頭端詳鏡中面孔,鏡中的笑容弧度從任何角度看來都無可挑剔,僅僅少去幾分溫度,厭倦似的別開視線,「好吧,我也是有根本做不到的事。」
畢竟要進入守望者公會,即使沒有強行規定,夏桑也希望自己能改變成較為明朗的形象,然而他是不會試圖成為萊恩的,因為自己並不是像他那樣的人,就連異常的存在都能體貼對待,這點自己無論花上多大努力都無法企及。
浴室門被再度打開,玲子抓起吹風機,相當自然地向他招了招手,宛若回到那段同居的時光。
如果保有一點情緒餘韻,這幕肯定相當令人懷念。
「我變成真正的怪物了。」
近似自言自語,夏桑在吹風機發出的聲響之中突然開口。
玲子纖細的手指穿梭在髮絲之間,輕巧地讓暖風照料到每一處,對於友人突如其來的坦白,玲子並沒有表露出太大反應,僅僅輕哼一聲,表示自己正在聽。
「父母過世的時候,僅僅感受到對自身異常的恐懼。」
記憶所及處唯一一次的哭泣經驗,與其說那些淚水是為了父母的慘劇而落下,更近似感嘆自身際遇,真是相當自私。
「在自己第一次死去的時候毫無感覺。」
往後許多次類似瀕死經驗也相同,僅僅從常識層面感到不妥,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感受。
「現在萊恩死了,我卻只感受到憤怒與憎惡。」
傾盡所有知識,學會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卻始終無法學會坦然掉下眼淚的方式。
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也好,至少想要好好表達一次,對於萊恩這段時間以來無理由的信任以及包容,想要認真道謝,想要承認自己很喜歡這個朋友,想要毫無負罪感地表達對方對自己非常重要,無可取代。
為什麼我做不到?
恍惚間,夏桑彷彿感覺自己又回到第一次詢問叔叔何為快樂的年紀。
我盡力了,但是我仍然做不到,這是為什麼?
似乎不小心將疑問脫口而出,吹風機突兀地靜默,玲子的動作停頓下來,發出短短的抽氣聲。
驚覺到自己正給人造成困擾,夏桑才想隨便說點什麼將現狀帶過,就被堅定地打斷。
「我之前也跟萊恩成為朋友了,他真的很溫柔,又開朗樂觀,老實說,連我都忍不住要想,能跟這個人當朋友真快樂。」
萊恩做得到的事,有一部份自己壓根做不到,興許是出自天性上的差異,玲子對此並不具羨慕甚至嫉妒的情感,如果能再多加相處,她肯定也會眷戀起那股如同暖陽的溫度。
「萊恩對我說過,真希望夏桑知道快樂的感覺。」
萊恩一直以來都會坦承說出口的話語經由玲子轉述,更多出幾分對方已經不在的真實感,夏桑不禁覺得胸口有些難受,那感覺相當陌生。
「……我很抱歉讓他失望了。」
無論是對方生前,亦或死後,自己一直走著錯誤的道路,甚至無法止步。
「不對,不是這樣的。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對你抱以的並不是期待。」
玲子低下頭,靠近夏桑的耳邊,用盡全力才吐出宛若囈語的聲量:「他給你的是愛。」
兩人不經意貼合的肌膚溫度有著些許落差,玲子正在觸碰的這具身軀此時看上去就跟外頭無數走動的人們相似,內裡卻是整片蒼涼廢墟,與死亡相去不遠的靜默,每當認知到這項事實,她就幾乎要被悲傷淹沒。好友完全不需要自己這樣的反應,但她仍然忍不住要想:太可憐了。
明明為了和人類保持最為基本的相聯性而抑制本性,在這異於他人的生命中深刻體會到的部分,卻盡是人性中最負面的情感。
溫熱的液體落在髮絲與衣領之間的裸露肌膚,夏桑想要回頭,卻被身後的女人輕柔地制止,更多液體落下,流淌過的濡濕痕跡在空氣中逐漸冰冷,夏桑不自在地打了個寒顫,冬日的正午仍是有些寒冷。
「答應我好嗎?絕對不要懷疑人與人之間的愛,雖然那是如此脆弱且沒有理智可言。」
玲子的聲音相當平穩,甚至有股刻意為之的壓抑感,彷彿不這麼做,下一秒她便會失去理智。
「玲子,妳在哭嗎?」
無法回頭,只能以對話確認。
「嗯,這些眼淚是屬於你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無論是何種類型的生命,應該都有著擁有溫暖的一刻。
雖然那將會相當困難,但是,自己是衷心這麼盼望著,並為之祈禱,對著所有相信抑或不信的神明。
「然後,到了那天,你一定要告訴我是什麼感覺,然後對著我笑。」
溫柔的話語終結在啜泣聲中,纖細的手臂緊緊摟住自己的肩膀,帶來的壓迫感有些刺痛,夏桑少見地不知所措起來,笨拙地抬起手,輕撫玲子環繞在自己脖頸處的白皙手背。
「我一定會告訴妳的。」
踏入守望者紐約分部的同時,夏桑已重新整理過自身思緒。
最後一次,就這麼一次。他試圖說服自己。
「史都華先生,根據你的資料,你似乎是具有改變自己身體的能力。」負責面談的輔導員視線在掃過檔案夾一角時頓了一下,眉頭深鎖,夏桑猜測對方應該是看到自殺未遂的記載。
「為什麼你會想要加入守望者公會呢?」
意料之中的問題,而自己早已為此排演多次。
「畢竟人生只有一次,我打算讓這具身體有點用處。」
返回以謊言編織的世界,夏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回答的語調恰到好處,既不猶豫不決,也不顯得過度急躁,對於一個自殺後重新找回人生意義的形象而言,相當合宜。
即使這個表象底下沒有情感,沒有痛覺,並早已喪失活著的實感。
既然找到毀滅災厄的開關,那麼在真正起到作用前,至少想要再嘗試一次。
輔導員遞過來一份協議書,對前頭文字視而不見地直接翻到尾頁,抓起早已備好的原子筆,夏桑在姓名那欄輕輕簽下自己的名字。
再度努力成為人類一次。
「幸好我有你家的鑰匙,我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幫忙……搞什麼!」語調近乎哽咽,玲子放棄說出自己這幾天的緊張不安,直接抓起枕頭就往夏桑背上砸下去,似乎不夠解氣,她又多砸了兩下才停手。
玲子是在第三天過來,原先以為夏桑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才沒有立刻與好友聯繫,但兩天過去後開始覺得事態不對,外加接到夏桑英國老家打來關切的電話,才決定縱使會打擾到對方也得親眼確認。
誰知道才走進臥室,就看到夏桑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無論怎麼叫喚都無法醒來,無法確定該找誰求助,玲子只能沉澱自己腦海中各種不祥可能,耐心地在旁等候。
「對不起。」
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為了哪件事道歉,又或許全部的事都需要道歉,即使女人憤怒地表示不接受這種敷衍的道歉,他也仍然重複著安撫的句子,直到對方無奈搖頭,並擺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有個想法正在腦內成形,而自己必須先出門一趟,從床上爬起來時因為有段時間沒移動而踉蹌兩步,走入更衣間,打開衣櫃隨意抓出一套外出服,前幾天沾滿血汙的那套西裝早被自己回家時丟在浴缸中燒得乾淨。
「居然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呢。」
並不迴避男性友人的更衣場面,玲子凝視著夏桑的背部,皺起眉頭,那兒的肌膚白皙平滑,連一條傷疤都不存在。
也許她已經知道些什麼了,所以才會用這種眼神審視自己,一如在自己當初意有所指地說那把槍是瑕疵品時,格外尖銳地反駁了自己。
「對啊,這是為什麼呢?真奇怪。」
套上上衣前,夏桑對著鏡中毫無傷痕的自己愣了一會,好似想起什麼,有些猶豫的將視線投向仍在臥室中的女人,「玲子。」
「怎麼?我應該轉過去嗎?但是你已經換完衣服了吧。」
大概由於心情惡劣,玲子說話時少了份平時的委婉,聽起來略帶幾分不耐。
「我現在推開妳,是不是來不及了?」
「嗯,完全來不及了。」輕易地否定,多少明白為什麼夏桑會突然提起這種事,她也只能無奈地回答,「畢竟,我是因為你所以活下來的啊。」
就算對方現在表明不需要與任何人接近,甚至是拒絕與他人建立聯繫,兩人間近似共生的關係也不可能因此中止。
「但是,我做了很糟糕的事。」
因此不太希望妳繼續待在這樣的我附近。
無法將語意完全表達,但夏桑相信對方可以聽懂底下含意。
「這個啊……」
玲子隱約猜到好友可能做了什麼,就跟自己一度考慮過使用那把手槍相同,但差別就在於自己決定什麼也不做,讓一切就此揭過,而對方的執念遠超乎想像,因而無法停止。
「生氣的時候就容易傷害別人,這是人類的天性呢。」自己也是如此,世上大部份人類都是如此,差別僅僅在於是否有更加強烈的牽絆阻止那些惡意,「雖然你的狀況比平均值嚴重許多,事實上,我剛剛應該要狠狠賞你耳光,而不是溫柔地只用枕頭打你。」
然而,即使這麼做,痛的也只會是自己。
「但你沒有痛覺,所以我最後能做到的,也只有像現在這樣,一直看著你,然後想辦法訓練自己代替你來保護我自己。」
「……明明有更加簡單明瞭的方式,妳真的很喜歡選擇困難的路。」
輕聲低笑,夏桑對此只能搖頭,如果要他選擇,跟怪物保持距離肯定會更加容易,正如自己過去總是不想牽扯進異能者引發的事件。
「沒辦法,因為我很盲目,很容易認定一個人就不肯移開目光,甚至容易因此扭曲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生活方式,這些全都是我的缺點,也就是組成我的基本要件。」
之所以提起自己的缺點,並不是為了貶低自己,而是因為不想再次逃避。
經歷被男友暴力對待將近兩年,回想起來,根本不明白自己那段時間在想什麼,僅僅盲目地相信著這就是愛情的其中一種方式,並不停為之找尋藉口,強迫自己將目光移開那顯而易見的異常之處。
如果那份異常是自己渴求的,那麼就一直延續下去,甚至被殺死也沒有關係。
然而事實不是那樣,自己並不想死,僅僅是因為恐懼所以拒絕面對事實,讓自己看清這一點的人是夏桑,讓自己活下去的人是夏桑,因此,無論今後眼前將會上演多少的異常,自己都不會忘記那份自覺,也不會移開目光。
「你也跟我一樣笨拙,為什麼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嘆了口氣,目送對方出門,玲子明白自己什麼也無法改變。
想必夏桑今後也會持續與他人保持距離,以那種圓滑而輕率的方式,在被詢問需不需要幫助之前,在終於有勇氣求救之前,都會將他人伸來的手推開。
而自己能做的,居然只有用雙眼見證對方跌跌撞撞的這段歷程。
好不甘心啊。
浴缸內的水流染上顏色,化學染劑的味道些許刺鼻,避免衣物被染色而赤裸上身,才將頭髮沖洗乾淨,順手扔在洗手台上的手機便喧騰著打破一室寧靜,螢幕上顯示的聯絡人是唯一不能拒接電話的對象,早在幾天前就該事先通知自己不會回去的事實,將濕漉漉的頭髮向後梳去,避免水滴打溼手機,夏桑側著頭接起電話。
「……是的……抱歉這麼臨時地取消行程,臨時發生了一點狀況。」
夏桑慎重地對著電話另一頭的叔叔道歉,並再三強調自己明年上半年一定會排出假期回家一趟。如果一切遵照原本計畫進行,自己應該三天前就要搭上前往倫敦的班機,但這幾日的生活天翻地覆,連通知也沒有辦法。
「對了,亞倫叔叔,我找到新工作了,也是接案類型的……不、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工作,不過我想試試看不同方向。」
將手機換到左手,夏桑湊近鏡子,以右手捏起髮絲,分神觀察染色效果。
「嗯,朋友介紹的委託還是會接,畢竟他們介紹來的工作內容都很有意思。」
浴室地板散落剪下的髮絲,夏桑剪去稍稍過肩的黑髮,順帶染了個比較淺的藍灰色,與眼睛顏色幾乎相同,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以食指壓住嘴角,輕輕向上推動,使原先的弧度更加上揚。
另一端的通話已經中斷,對自己總是抱持絕對的信任,亞倫叔叔從來不多加過問。
「笑容似乎還是不夠真誠呢……」
皺起眉頭端詳鏡中面孔,鏡中的笑容弧度從任何角度看來都無可挑剔,僅僅少去幾分溫度,厭倦似的別開視線,「好吧,我也是有根本做不到的事。」
畢竟要進入守望者公會,即使沒有強行規定,夏桑也希望自己能改變成較為明朗的形象,然而他是不會試圖成為萊恩的,因為自己並不是像他那樣的人,就連異常的存在都能體貼對待,這點自己無論花上多大努力都無法企及。
浴室門被再度打開,玲子抓起吹風機,相當自然地向他招了招手,宛若回到那段同居的時光。
如果保有一點情緒餘韻,這幕肯定相當令人懷念。
「我變成真正的怪物了。」
近似自言自語,夏桑在吹風機發出的聲響之中突然開口。
玲子纖細的手指穿梭在髮絲之間,輕巧地讓暖風照料到每一處,對於友人突如其來的坦白,玲子並沒有表露出太大反應,僅僅輕哼一聲,表示自己正在聽。
「父母過世的時候,僅僅感受到對自身異常的恐懼。」
記憶所及處唯一一次的哭泣經驗,與其說那些淚水是為了父母的慘劇而落下,更近似感嘆自身際遇,真是相當自私。
「在自己第一次死去的時候毫無感覺。」
往後許多次類似瀕死經驗也相同,僅僅從常識層面感到不妥,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感受。
「現在萊恩死了,我卻只感受到憤怒與憎惡。」
傾盡所有知識,學會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卻始終無法學會坦然掉下眼淚的方式。
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也好,至少想要好好表達一次,對於萊恩這段時間以來無理由的信任以及包容,想要認真道謝,想要承認自己很喜歡這個朋友,想要毫無負罪感地表達對方對自己非常重要,無可取代。
為什麼我做不到?
恍惚間,夏桑彷彿感覺自己又回到第一次詢問叔叔何為快樂的年紀。
我盡力了,但是我仍然做不到,這是為什麼?
似乎不小心將疑問脫口而出,吹風機突兀地靜默,玲子的動作停頓下來,發出短短的抽氣聲。
驚覺到自己正給人造成困擾,夏桑才想隨便說點什麼將現狀帶過,就被堅定地打斷。
「我之前也跟萊恩成為朋友了,他真的很溫柔,又開朗樂觀,老實說,連我都忍不住要想,能跟這個人當朋友真快樂。」
萊恩做得到的事,有一部份自己壓根做不到,興許是出自天性上的差異,玲子對此並不具羨慕甚至嫉妒的情感,如果能再多加相處,她肯定也會眷戀起那股如同暖陽的溫度。
「萊恩對我說過,真希望夏桑知道快樂的感覺。」
萊恩一直以來都會坦承說出口的話語經由玲子轉述,更多出幾分對方已經不在的真實感,夏桑不禁覺得胸口有些難受,那感覺相當陌生。
「……我很抱歉讓他失望了。」
無論是對方生前,亦或死後,自己一直走著錯誤的道路,甚至無法止步。
「不對,不是這樣的。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對你抱以的並不是期待。」
玲子低下頭,靠近夏桑的耳邊,用盡全力才吐出宛若囈語的聲量:「他給你的是愛。」
兩人不經意貼合的肌膚溫度有著些許落差,玲子正在觸碰的這具身軀此時看上去就跟外頭無數走動的人們相似,內裡卻是整片蒼涼廢墟,與死亡相去不遠的靜默,每當認知到這項事實,她就幾乎要被悲傷淹沒。好友完全不需要自己這樣的反應,但她仍然忍不住要想:太可憐了。
明明為了和人類保持最為基本的相聯性而抑制本性,在這異於他人的生命中深刻體會到的部分,卻盡是人性中最負面的情感。
溫熱的液體落在髮絲與衣領之間的裸露肌膚,夏桑想要回頭,卻被身後的女人輕柔地制止,更多液體落下,流淌過的濡濕痕跡在空氣中逐漸冰冷,夏桑不自在地打了個寒顫,冬日的正午仍是有些寒冷。
「答應我好嗎?絕對不要懷疑人與人之間的愛,雖然那是如此脆弱且沒有理智可言。」
玲子的聲音相當平穩,甚至有股刻意為之的壓抑感,彷彿不這麼做,下一秒她便會失去理智。
「玲子,妳在哭嗎?」
無法回頭,只能以對話確認。
「嗯,這些眼淚是屬於你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無論是何種類型的生命,應該都有著擁有溫暖的一刻。
雖然那將會相當困難,但是,自己是衷心這麼盼望著,並為之祈禱,對著所有相信抑或不信的神明。
「然後,到了那天,你一定要告訴我是什麼感覺,然後對著我笑。」
溫柔的話語終結在啜泣聲中,纖細的手臂緊緊摟住自己的肩膀,帶來的壓迫感有些刺痛,夏桑少見地不知所措起來,笨拙地抬起手,輕撫玲子環繞在自己脖頸處的白皙手背。
「我一定會告訴妳的。」
踏入守望者紐約分部的同時,夏桑已重新整理過自身思緒。
最後一次,就這麼一次。他試圖說服自己。
「史都華先生,根據你的資料,你似乎是具有改變自己身體的能力。」負責面談的輔導員視線在掃過檔案夾一角時頓了一下,眉頭深鎖,夏桑猜測對方應該是看到自殺未遂的記載。
「為什麼你會想要加入守望者公會呢?」
意料之中的問題,而自己早已為此排演多次。
「畢竟人生只有一次,我打算讓這具身體有點用處。」
返回以謊言編織的世界,夏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回答的語調恰到好處,既不猶豫不決,也不顯得過度急躁,對於一個自殺後重新找回人生意義的形象而言,相當合宜。
即使這個表象底下沒有情感,沒有痛覺,並早已喪失活著的實感。
既然找到毀滅災厄的開關,那麼在真正起到作用前,至少想要再嘗試一次。
輔導員遞過來一份協議書,對前頭文字視而不見地直接翻到尾頁,抓起早已備好的原子筆,夏桑在姓名那欄輕輕簽下自己的名字。
再度努力成為人類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