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餘燼
錯誤的指令,不完善的人員分配,與更多可能性,但那不過是眾多失策中的一次,活著的人們只想繼續生存,逝去的死者們也無法在開口說話,於是一切總在淡忘後輪迴,這便是歷史,不論教訓有多少,錯誤總會發生。
通訊裝備失去功用,淒涼的粉碎在腳邊,耳邊盡是傷者的哀號,魔物的低吼,弗雷特里西一瞬間失了神,那是他蛻去訓練生身份後第一次實地作戰,過去所學甚至無法在緊迫壓力下回想起來,一切發生得過於快速,連較為老練的隊員也都來不及反應,便成為魔物口下亡魂。
通過入口,被魔物所佔領的異界地區儘是片荒涼,被捲入大半的村莊早已失去任何生命跡象,充滿鐵銹和腐臭味的空氣令人作嘔。弗雷特里西腦內盡是片混亂,也許是無處可去,或是某種契機,所有人都抱著各自的決心進入連隊,抱著一股衝勁亦或責任感練習,最終踏上戰場,為了消滅魔物而戰,直到他們在戰場上真正面臨死亡降臨。
骨骼被咬碎的聲音,嘎滋,嘎滋,融著加劇的心跳佔據聽覺神經,步步逼近。眼底所見全是人體碎屑自宛若裂縫的大嘴中掉出,少許黏稠液體攀附齒縫間,一時難以滑落,混成幅全由腥紅構成的刺目佈景。
弗雷特里西來不及將視界中景像做任何聯想,另一名同期生的面孔就撞進視野,以頭顱的形式。眼白外露,脖子的斷口不甚平整,約莫是被撕扯了幾下才斷開,身軀流落何處則不得而知,怪物上顎在視網膜上的投影以慢動作壓下,顱骨破裂,看慣的樣貌先是扭曲、壓扁,而後成為肉塊,終至絞碎,與血盆大口中自身或他人的內臟糊成一攤紅泥。
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興許未對死亡麻木,幾乎繃斷神經的恐懼在腦中嘶吼,催促著他加速逃離,逃得遠遠地,再也不回頭面對死亡的威脅。方才噴濺到臉頰上的血液正逐漸冷去,壓下陣陣反胃感,抵抗生存本能的叫囂,憑著理智中僅存些許騎士驕傲,弗雷特里西抓緊手中雙刀,將刀鋒對準撲過來的魔物,試圖遺忘一波波迎面壓上的腥風。
就在利齒正要咬上的緊急關頭,幾隻手臂合力將弗雷特里西向後拉,死命拖住那兀自向前方掙去的肢體動作。同時,一個身影由後方竄出,對方手中的豔紅細劍過於顯眼,弗雷特里西幾乎是瞬間就聯想到那劍的主人是誰。
他為什麼在這?
未跟上思緒的軀體在幾雙手臂的壓制中掙扎,彷彿要依照方才腦中最後下達的作戰指令行動,似乎有人在耳邊大喊著什麼。
「…夠了…」「…接下來就交給…吧」
片段字句在重複呼喊下逐漸打破僵硬傳進耳內,直至停機的腦袋回復運轉,弗雷特里西才反應過來,並停止掙扎。
後援終於到了。
首先是由左手指尖燃起火星,像墜落地面的星光,而後一口氣蔓延至整隻左臂,一揮,便是鋪天蓋地的巨炎,如同具靈性的野獸般朝著對面撲去。
似乎能融化一切的橙紅色張揚著撲向天際,在清脆躁動的劈啪聲中對著鐵灰色天空咆嘯,巨大魔物蹲踞於其中扭動,表面肌膚因高熱捲曲、破裂,因左右甩動而自口裡落出的人體殘塊也一併燃燒起來,在跳動的火舌中逐漸失去形體,化為灰燼。
遵循人類趨光的本能,弗雷特里西維持被其他隊員拖住的姿勢,對著那在火光中閃爍,宛若海市蜃樓的背影伸出手。
頻率幾乎同步,里斯恰好轉過頭來,兩人視線對上,那雙平時盈滿隨性笑意的眼底只剩冷靜,與遍身燃燒的熾炎形成極大反差。
「沒事了。」
熟悉的聲音融化在炙熱空氣中,依稀由里斯開闔的唇型辨識出他想說的話,其他E中隊隊員跑過他身邊,檢查傷者並收拾殘局,弗雷特里西被半推半拉著上了飛船,與其他傷患一起,被和那飄散著焦味的戰場隔離開來。
「還行吧?」
回駐紮地途中,找遍醫療室與乘艙,里斯終於於通往機房的小通道中找到縮在角落的弗雷特里西,或許是哀掉那些再也沒能回來的成員,平時看似開朗的他此刻只靜靜縮在角落,一語不發,連里斯的問候也得不著回應。
弗雷特里西曾經以為目睹家鄉毀滅的自己理應不會再因任何景像動搖,但他錯得離譜,只要還活著的一天,生命便和恐懼與死亡緊緊相繫。
沉默許久,里斯抓了抓腦袋,像下定決心似的,沉重地向前踏出兩步。
「聽說這樣能止住孩子的哭鬧啊。」像說給自己聽般,語末順帶緊張的輕笑兩聲。
里斯有些僵硬地蹲下身來,和弗雷特里西平視,而後張開雙臂,輕輕抱上將臉埋於雙膝中的青年,或許是怕傷著對方,里斯的環抱輕得幾乎像是虛應著做出姿勢,熱度透過厚實的軍裝布料傳來,讓因恐懼冰冷的肌膚重新獲得一絲生氣。
環繞住身體的力道輕得幾乎沒有感覺。那團火焰一定不懂得如何接近人類,心中暗想,弗雷特里西感受著些微接觸傳來的暖意,臉孔終於抬起,手臂也拉上對方肩頭,壓短相隔的距離。
情緒回覆後,弗雷逐漸能感受到那些往往被忽略的部份,輕微的顫抖傳了過來,直至心底,不是來自他自身,而是來自被稱為王牌,但年紀卻相距無幾的火焰操縱者身上。
是啊,這就是戰爭吶。
這就是與死亡間的戰爭,不論是自身或他人的生命,都是如此轉瞬即逝,透過相近的人體溫度汲取溫暖更是種奢侈,想到這,弗雷特里西又更加抓緊了對方的軍服,死死將頭壓在其上,有些鼻酸地將自己所有情感埋沒於對方頸窩之間。
「…前輩,你也會怕嗎?」
「大概吧,可是會怕就沒資格做王牌囉。」
「我是指你的火燄。」
「嗯……」像是嘆息,青年的嗓音漸趨微弱,「如果會怕,就無法擋在最前面了。」
柔和的嗓音離耳際過近,隔離去周遭所有雜質,之後便再沒半點聲響自兩人口中冒出。
弗雷特里西還記得,那是個只有兩人知曉的清晨,沒有陽光,鼻腔中盡是殘留的屍臭和焦味,但誰也沒先鬆手,直到飛船抵達駐紮處。
Ch2.掃除日
透過半掩的窗簾阻隔,日光攏絡成一束淡金色暖光,將里斯淺眠著的睡顏輪廓模糊開來。時近正午,他少見地仍躺在床上,前趟任務結束後的後續處理消耗掉他大部分體力,隨後新排出的戰術推演更是讓他每天回到房間便是倒頭大睡,在這個難得所有公務皆告一段落的暖日中,沒有什麼比安穩大睡一場更加合宜了。
可惜敲門聲不識好歹的響起,起初是短促兩聲輕響,里斯向來睡得不深,早在第一聲敲擊響起時便清醒,但在這樣理應無所事事的日子,他鐵了心,閉緊眼睛,決定當作沒聽見,繼續與床鋪交流感情。只是門外那人倒也有毅力,雖敲門聲響不大,卻持之以恆地每隔一小段時間就又敲幾聲,眼見不可能繼續賴床,他發出幾聲嘆氣,像是對門外破壞假日清閒的最後反抗,而後還是安分的翻身爬起,步向門口。
里斯甫開門,就瞧見那對雙生子中的弟弟,弗雷特里西站在門外,笑得開朗,「前輩早。」
「怎麼突然過來我這邊?」見到是平時相處良好的後輩,即使被打斷休息時間,里斯面上全無半分不耐,只是臉上笑容多出幾分無奈。
「因為你沒去集合,只好過來看看了。」一邊說著,弗雷特里西走入房內,很自然的拉過椅子坐下。
里斯關上門,踱回至床邊坐下,不等對方追問,弗雷特里西便將自己的來意講明,「今天是宿舍清潔日。」
絕多數都是男人的住所,裡頭髒亂不堪的地方也不少,說是居住環境清潔也會影響身體健康,一個月一次的掃除檢查就是環境維持的最低底限,大約是里斯之前向來素行良好,又身居小隊長職位,本回負責檢查的人員便擅自將其登記為合格,並無前來查看,也拜此所賜,里斯才能一覺安穩直近正午。
「看前輩你遲遲沒出現,猜想你大概在休息,就自作主張從食堂帶了點東西給你當午餐來了。」將手中拎著的三明治放置書桌上,弗雷特里西突然想起什麼似,笑了出來,「早上檢查時,似乎有房間長出一堆香菇,還不只一間,聽伯恩說,清理出來的香菇堆了兩三個菜籃,所以現在宿舍旁空地聚了好多人要做野菇燒烤。」
里斯不禁大笑出聲,「哈哈,那樣的東西吃不得吧。」
熟門熟路打櫃子中摸出飲用水,弗雷特里西拿起其中一個三明治,吃了起來,「不知道,不過這件事是伯恩親口跟我說的,那傢伙向來不愛開玩笑,等等從窗戶看出去說不定能當真看到燒烤的炊煙呢。」
兩人相視大笑,在寢室內的用餐時光格外愜意,少去平時人群的喧鬧,雖是寂靜幾分,但更適合有一搭沒一搭的隨性閒扯。
「所以,前輩你今天怎麼了?整個上午都沒出現,該不會是不想整理吧。」
看了看房內擺設,里斯又咬下一口三明治,些許口齒不清地回答,「我的東西一直不多,真要整理也沒什麼好整理的。」
這句話倒是半分不假,觸目可及,除去原本便存在的簡單家具,里斯的房間擺設所剩無幾,所有私人物品幾乎都不在視線範圍內,床上疊好的方正棉被堆,孤伶披掛於椅背的軍外套,半空的垃圾桶,一切都帶上種嚴謹但空洞的氛圍。
唯一可稍微稱得上凌亂的,只有櫃子中一疊疊的作戰資料,及些許隨手書寫用的信籤散落桌面,此外,文具及日用品一律安分待在應存的位置,無半點逾矩。
這不是弗雷特里西第一次進里斯的房間,但卻是他第一次詳細思考起這房間一直以來給他的違和感。
「好沒有生活感啊……」
聽到對方低聲自言自語,里斯不以為意,平靜的笑笑就打算帶過這個話題,「以前跟父親住,家裡也差不多是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呢。」
以紙巾擦拭沾上些醬料的手指,像講述故事般的,里斯在後輩帶有詢問意味的眼神中,不急不緩的敘述起過去曾向對方短暫提及的自身瑣事,「父親受傷前是防衛隊隊長,家裡大部分擺設都維持在母親還在的時候,不過幾乎都棄置不用,父親太忙了,一邊工作維持生計,此外又將全部閒暇時間用來守護城鎮,家裡雜事自然是沒辦法全面顧及。」
印象以來,所謂的家,或許是要留下母親曾生活過的痕跡,家裡擺設多未曾改變位置。加入防衛隊之前,里斯常一個人待在房子內,或許鍛鍊,或許看些由商隊帶來的書籍,但更多記憶是房屋中彌漫的陳舊味,彷彿要將過往時光刻印般,永遠停留在夕陽餘暉中。
「畢竟多半時間都要自己整理房子,大約是那時候養成的,我習慣將房間保持原樣。」
嘴角揚起微小弧度,隨著年歲增長,里斯記憶中母親的面容逐漸模糊,他只能由老屋子內固定不動的擺設推演出以前相處點滴,即使那只是個幻像,也值得懷念。
站起身來將擦手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正奇怪著平時活躍的傢伙怎麼忽然安靜下來,才想詢問,就忽然被緊緊抱住。
「怎麼……!」
沒料到這情形,里斯腳下一絆,狼狽地與弗雷特里西一同摔倒在床鋪上,所幸方正疊好的棉被正好接住兩個大男人體重下壓的衝擊力,才不致使里斯後腦直接磕上偏硬的床墊,即便如此,在壓力猛然襲上時,里斯仍是感到肺部空氣幾乎給擠出大半,半晌說不出話。
他知道弗雷特里西的表達方式向來直白,因此在緩過氣後,並沒有氣急敗壞地追問對方的突兀行徑,而是放輕聲音,近乎安撫地開口,「想到什麼就說吧,我不太擅長猜別人腦袋在想什麼,所以你不說出來我是不會明白的。」
維持被撲倒的姿勢,里斯苦笑著,雙眼凝視半空虛無的一點,試圖不帶給後輩被等待著的壓力。
「前輩的房間真的很沒有生活感。」悶悶的聲音傳來。
里斯有些想出聲反駁,但最後還是住了嘴,讓對方先將想說的話說完。
「就像從沒想過要回來這裡,將自己生活的軌跡都縮減至最低。」
這回里斯張了張嘴,像是要認真反駁,只是字句遲疑著,始終未從口中吐露;不論來去,行李向來只有簡單幾件的自己,是單純喜愛凡事有條不紊、簡單明瞭,或每回離開時都帶定著無法回頭的覺悟,像是要從安逸中抽離,而刻意在日常生活中便避免自己愈陷愈深。
他其實分不太清楚,即使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雖然不太明白前輩在過去是怎麼養成這個習慣,也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說出這種話,但我跟伯恩第一次出任務時,你叫我們要好好活著回來。」
每次踏進房間,都分不清這個人究竟在不在營地中,或存不存在;隨著脫口而出的字句,弗雷特里西忽然明白一直以來的違和感從何而來,這個空盪的、缺少生活感的房間,一直都是里斯將自身作為旁觀者,作為一個過路人的疏離。
「不過前輩很少這麼提醒自己吧?就像你會等我們回來,我也希望每次營地的大門敞開時,都能看到前輩站在門口,而非這樣把自己隔絕於隨時會消失的狀態之中。」
怎樣都好,活著回來。沒說出口的話語埋藏在胸腔深處,弗雷特里西想起前幾日的任務,E中隊比預定時間晚了整整一日才回到營地,而在那遲了的一天中,他只瞧見里斯的房間空盪著,似乎等著下一人的進住。
掃除日的另一個意義,就是將不再有人使用的房間空出,接替給別人使用,進入新的迴圈。
心中沒來由浮上一股酸澀,從對方處得到的溫柔,即便一點也好,希望能雙向的傳達回去。
明明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混雜太多情感,反而難以開口,弗雷特里西最後只是放鬆下來,小聲嘟嚷著,「改天來弄亂你的房間好了,這麼整齊看了真有點惱火。」
里斯其實想告訴對方,這世上總有用力伸出手也無法搆及之處。但既然他們都還在這,既然他們如此貼近彼此,他便選擇什麼都不說,只是伸出手回擁對方。
正午的房間,氣溫微溫,光線大片灑落在裝載兩人的空間中,格外溫暖明亮。
Ch3.歸處
里斯哭了,那是弗雷特里西從未想過的景象。
事件起始要從早上說起,而這原本是個充滿喜悅的日子。
窗外早陽日光柔和明亮,除去夜晚的宴會時光,連隊食堂內難得的一大早便充滿歡笑與驚呼聲。今天是固定收信的日子,從各地寄來連隊總部的信件內理所當然也包含成員的私人信件,或許是家人,或許是熟識的好友,可畢竟任務事項繁忙,大量私人信件在整理過後才會於固定的時間統一發給成員們,雖然少去立即性,但能接到重要人們的來信已令人欣喜不已。平時將任務置於生命之前的連隊隊員們此時難得與過去的生活再度交集,重新自字裡行間獲得久違的溫暖。
弗雷特里西則徹底與這個時刻絕緣,雙生兄長伯恩哈德也是相同,早在凌晨便心無旁鶩地出任務去了,完全沒半分參與的意思。這很簡單便能理解,家鄉已被毀滅的自己理所當然不可能接到任何來信,雖然在心中還存有些刺痛感,但看著同儕們接到信件而歡天喜地的模樣,弗雷特里西也被喜悅感染,對這天抱持少許不屬於自己的期待。
餐廳內到處皆是滿心歡喜的人聲喧騰,有那麼一刻,弗雷特里西彷彿看見里斯的身影就穿梭在人群之中,但僅是眨眼瞬間,那道熟悉的背影便消失在視野內。
原先對此並不上心,弗雷特里西以為里斯僅是對喧騰感到不耐,或急於投入練習才匆匆離去。
但很快他便感覺到不對勁,午餐時間也並未見到里斯,按照平常習慣,那個實際上個性內斂的王牌在這樣全員到齊的時刻絕不可能表現出孤僻的模樣,雖對吵鬧的環境不是很拿手,但總會坐在隊員之中,聽著身旁人群大笑嘻鬧,偶爾接上幾句,沉穩地安坐人群中心。雖然弗雷特里西不曾提過,但是他非常喜歡那般光景,就好似穩定下來的火燄成為了核心,與人親近。
但是里斯今天卻不在那裡,雖然人群依舊,仍是覺得少去些什麼。
下午練習時也是,心神不寧的弗雷特里西總向著訓練場張望,但那慣於使火的背影並不在看慣的風景之中,平時若沒任務便恨不得整天耗費在鍛鍊上的人會想突然放假?這不可能,這麼多個例外堆積起來只顯得事情愈發古怪。
太陽已近西沉,仍是沒見到那道身影,在兩人都未出任務的日子中,這樣近整天沒見面的情況可實在少見。
「弗雷特里西,你知道里斯在哪裡嗎?」
獨自走在長型迴廊上,弗雷特里西正考慮著等會是否該直接去趟里斯的房間,不然腦子總不受控制地向負面方向偏去,才思考著,背後傳來的聲音便打斷了他的行動。轉頭看去,E中隊的中隊長維多剛毅的面容底下隱藏些許擔憂,對此反常情形感到詫異,弗雷特里西停下腳步,認真追問,「里斯前輩怎麼了?」
眼看青年似乎一點頭緒都摸不著,維多便打算就此離去,「幾乎是整天都沒見到他,問遍了中隊內卻沒人知道,才想來詢問平日跟他比較熟的他隊隊員。」
「請問,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面對弗雷特里西鍥而不捨的追問,維多停下動作,剛毅的面孔上浮現一絲無奈,並未全盤托出的語句中隱藏著不宜為隊內知道的訊息,「弗雷特里西,你很敏銳,確實有些不幸的事發生了,但你需不需要得知則需視里斯的意願而定,你可以找到本人後再問他。」
「前提是他願意開口。」最後一句話使弗雷特里西的心又往下沉了沉,現在他肯定這件事足夠嚴重。
自沉思中回過神來,弗雷特里西已站在里斯的房門口。
抬起手往門板上輕敲兩下,靜待許久仍是毫無反應,弗雷特里西感到有些奇怪,又敲了兩聲,但裡頭仍是死寂一片,這下弗雷特里西開始焦慮了起來,他肯定里斯是在房內的,方才問過隔壁間的A中隊小隊長,聽他敘述,里斯應該自早餐結束後就沒離開房間一步,想到早晨里斯面無表情地身處在整片的笑臉中的景象,反差得令人毛骨悚然,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些不詳預感。不帶希望地嘗試扭了下門把,卻發現門沒鎖上,那不是里斯的習慣,想到這點讓弗雷特里西更緊繃了些。
「前輩,我要直接進去了。」略帶急躁地喊了聲,接著便推門而入。
熟悉的房內擺設,要找的人搬了張椅子坐在窗邊,即使聽見他進來的聲響也並未抬頭,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
窗外夕陽橙紅得過分,宛若整個世界埋沒於火海之中。
里斯回過頭來的瞬間,弗雷特里西就明白出了大事,隊中肯定沒有人見證過此情此景,弗雷特里西思緒混亂地想著,但那卻是事實。一滴滴落下的淚水隱約閃動火光,滑落的軌跡格外刺眼。水與火,如此矛盾,有誰能知被譽為王牌的青年其實也具有脆弱的一面,只是比他人隱藏得更好些。
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弗雷特里西只是本能地關上門,走到里斯身邊,屈膝坐下,他不確定里斯是否希望他離開,也不好開口詢問。但假設今天是他被里斯撞見這般模樣,弗雷特里西或許是希望對方能留下的,他假設里斯與自己心情相同,假設他兩間的交情已到達了這個地步。
而這段時間之中,里斯只是沉默地掉著眼淚,既不說話,也不發出任何聲音,面無表情的模樣像是座雕像,若沒見到那些溫熱的水滴真實自對方面頰流淌而下,肯定沒人會認為青年正在哭泣。
直到紅橙逐漸被黑暗吞噬,里斯才以嘶啞的嗓音開口,「我的故鄉被毀了。」
在接到通知的當下,里斯腦袋盡是片空白,他對父親最後的印象停留在送他離開卡南那刻,沉默地駐足在門外,回想起那道視線總令他內心有些刺痛。父親不常寫信,手邊僅有的信件皆只寫上寥寥幾句近況,對其他事務皆不多提,大片信紙空白中唯有幾撇墨跡存在,這次接到信封上的筆跡不同,里斯便感到事情不太對勁,直到拆開信封,看見已逃到鄰近城鎮的故人以顫抖的筆跡寫下關於卡南已被捲入渦中毀滅的事實,胸腔便傳來一陣劇痛,他甚至忘記自己怎麼回到房間,里斯只知道那股幾乎瞬間窒息的絕望感是如此強烈,如此無法抵擋。
「聽到的時候不由得想著,果然真的再也無法回去,如果當初離家前有多跟父親說點什麼就好了。」
眼淚已經止住,里斯的語調平靜地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雖然明白即使到了最後,父親也肯定不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但有著這種不擅表達情感的笨拙兒子,果然還是有點可惜吧。」
聽著里斯宛如自言自語的獨白,弗雷特里西感到窒息般的痛楚,過去曾親眼見證班賽德的毀滅,對於里斯現在的處境,他想自己或許對此也頗能體會。
當初見到故鄉被毀滅時的心情是什麼呢?
沉痛、悲傷,對於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怨恨,事件過後連著好幾晚因鮮血淋漓的夢境而從睡眠中驚醒,不切實際地想著或許一覺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夢境,絕望地斥責自己的無能為力,若是故鄉毀滅時自己也跟著一同消失應該就不會如此痛苦。
對渦的憤怒,對無能為力的自己的憤怒,這股憤怒若延續下去則會失了方向,最後無來由地將自己與周遭一切吞噬殆盡。弗雷特里西逼迫自己清醒,因為還有伯恩哈德在,那個在魔物大批入侵時緊牽著他的手急欲將他護於身後的兄長,過去失去的部分太多,所以他將注意力放在保護僅存的事物上,努力往前方走去,直到這次見著了里斯木然的眼神,那股恐懼與憎惡感又回到腦中,咆嘯著撕扯弗雷特里西的理智。
弗雷特里西將過去的自己與眼前的王牌做起對比,事件發生時自己什麼也辦不到的無力感,與前輩即使在有能力的情況下也無法挽救一切,哪種悲痛更深些?又會是誰愈發憎恨自己?弗雷特里西不願多想,作為曾經歷過那種夢魘的受害者,他絕對不想見到他人眼中也出現相同的空洞,特別是那個向來將其他人安危置於自身性命之前的青年。
「我相信里斯前輩的父親肯定會以自己的兒子為傲。」
雖然知道里斯非常強大,也十分堅強,絕對能夠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以最快速度調適過來,但感性上,弗雷特里西就是認為該表達些什麼,刻意不轉頭看里斯的表情,他怕自己若是看了將會半個字也無法出口。
「因為,前輩你就是為了阻止一切才離開家鄉的啊。」口乾舌燥,弗雷特里西其實明白這時候多說什麼都不一定起得了作用,但他仍然希望即使一點也好,這個背負著王牌名號的青年能夠了解,了解自己做的一切絕非徒勞無功,至少對弗雷特里西而言,那抹點燃天際的赤紅總是一次次帶來希望。
過去因為身邊有人陪伴,而能度過漫長的心理調適,現在,如果可能,弗雷特里西想試著成為別人堅持住的理由。
不確定里斯明白了沒有,那雙無神的眼眸盯著外頭,裡頭情緒渾沌不清,難以言喻。
是不是自己的反應太過輕率,又或聽起來太過不真實?弗雷特里西有些緊張,或許里斯的情況還是不適合被打擾,安靜地獨處才是他所需要的,紛紛擾擾的想法在心中流竄,他的本意卻只是希望對方能別將更多痛苦扛於身上。
良久,里斯才出聲,從進來時就持續盯著窗外的眼神終於放到弗雷特里西身上,此時外頭只剩全然黑暗,空餘點點燈火,寂寞地於漆黑中閃動。
「看來我只剩這裡可以回來了。」嗓音放得極輕,里斯平淡地述說。
「我會一直在這邊,一直。」不知被何種情感驅使,弗雷特里西堅定地回答,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句話是多麼地像個承諾。
里斯先是訝異,隨後便浮上一抹仍帶些哀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