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千年
CP:蒼雲X天策
蕭寧習慣性搓了搓手,冬夜寒風刺骨,他卻得在外巡邏,城外又比城內冷清不少,彎月當空,即便是最為勤奮的趕路人也會礙於安危而不敢在商道上行走。
霧氣又濃了些,幾尺外的景色已朦朧不清,他憑著自己走慣這路的記憶向前,可就是這樣的深夜,前頭卻出現一名人影,提著燈籠慢悠悠地行走,在深夜看來格外詭譎。看著那暖黃光源飄盪在霧氣中,心底忽然橫生些許不安,蕭寧握緊手中長槍,跟上前去。
隨著距離縮短,蕭寧鬆了口氣,眼前是名純陽道子,道袍翻飛,打著盞燈籠行走,似是在四下尋找什麼,基於關心,他快步跟了上去,喊住對方:「道長,夜色已深,這時在外頭遊走未免不安全。」
那名純陽轉過身來,見到蕭寧,平靜的面容上露出幾分笑意,似是驚奇,又似欣慰,燈籠內跳動的火光映在他面上,忽明忽滅。
「無妨,我帶了燈籠來。」回覆內容過於牽強,好似沒注意到蕭寧帶些質疑的神色,純陽道長逕自搬弄著手中燈籠,嘴角微彎:「這燈籠可奇了,猶如白日般令人安心。」
可蕭寧怎麼看,那盞燈籠的火光在都夜風中顯得搖搖欲墜,有些令人不安。
好似感受到蕭寧的困惑,純陽終於說出自己在此行走的箇中緣由:「貧道姓白名常,受人之託,特意前來送信,只是天色已晚,進不了城,只得在城外露宿,唯恐樹林里有野獸,因此點燈夜遊。」
「我倆在此相逢也是有緣,我瞧軍爺並未攜帶燈火,在這城外偏遠處行走也是不易,不如同行一路。」
兩人就這樣結伴同行了半個時辰,這名純陽除了初見時那些禮數招呼,其餘時間十足沉默,多是附和著蕭寧的話題,唯有聽到有興趣處多追問上一兩句,最多也就問了句虎牢關近況,蕭寧被這問題噎了一下,想了老半天,才說也就一如往常,沒什麼特別的。
即便這答案聽來十分敷衍,白常亦是認真點了下頭,看上去十分滿意。
閒話家常過後,不知怎地,白常忽然注意起蕭寧手腕上一條暗色的繩圈,頻頻打聽,那繩圈編織方式繁複細緻,上頭綁著一小塊玉珮似是刻了字,在夜色下有些難以辨認。
對於白常的異常舉動,蕭寧也不介意,大方將手伸向對方展示,口中邊說道:「這物聽說能祈求平安,自然就隨身攜帶上了,原先作為掛墜,但一介武夫粗手粗腳,索性在手腕上繞了個結,以免丟失。」
「原來如此。」白常似乎對那條手繩格外注意,還向蕭寧尋求同意,拉過對方手腕湊近眼前細細檢視,老半天才停歇下來,笑道:「能編這麼細緻的繩結,想必是位心思細膩的姑娘?」
「不,讓道長見笑了,那是一名至交兄弟所贈。」蕭寧撫摸著那條平安繩,神情帶上幾分懷念與平和,再開口時,笑意增添幾分:「也不知道他去哪學來這手藝,平日同樣都是操練演武,就他還有心思整這玩意。」
接收到白常眼底的好奇之意,蕭寧倒也坦然,和對方嘮嗑起自己那點舊事,那名舊友雖同是行軍之人,卻並非同門,蕭寧來自天策,對方則出身蒼雲。
「我跟他相熟是一次送信至雁門,雁門關氣候嚴寒,大雪阻道難以成行,我便住下數日。」蕭寧口氣滿意懷念,面上情不自禁浮現笑容。想起當時那名蒼雲還與自己互相看不對眼,幾回在演武場中過招,最後才逐漸熟識。
蕭寧個性溫和,若不是當初對方纏著他比武,估計也不會在蒼雲待得比預定行程還久,蒼雲軍看守邊關,生活環境自是比鄰近洛陽城的天策還要艱難些,軍中戒律嚴明,可畢竟天寒地凍,靠酒祛寒一事便也順理成章,只是額度有限,那蒼雲軍看他似是不習慣這氣候,竟將自己大半個月的額度都讓與蕭寧,每到入夜前總繞過來他營帳,給出一小碗熱酒。
這條平安繩,也是對方藏到送別那日才交到蕭寧手中,他至今仍能憶及對方在他問及這手藝從何處得來的跳腳模樣,他為此偷著樂了許久,回天策的路上總忍不住發笑,此後書信往來,自不必再提。
可這些回憶雖然美好,蕭寧卻隱約感到些許不對勁,不知為何,他越摸著那條平安繩,心底某處的不安感便逐漸加深。
估計是太久沒碰面,蕭寧一時間想不起來將這平安繩交與他之人究竟生做什麼樣貌了。
回過神來,才發現身旁的純陽一言不發,蕭寧尷尬一笑:「是我說得太多了,道長勿怪。」
「不。」白常搖了搖頭,語氣自然:「貧道久居山中,遠離人煙,少有如此至交好友,聽著將軍的經歷,不免有些神往。」
「道長這樣的生活,也是有些冷清了。」想像一把那樣的清修生活,蕭寧暗自搖頭,忍不住對眼前道長多出幾分尊敬之心。
「修道之人,自是得斷了塵緣才能潛心修道。」白常也不在意,提著燈籠走在前頭,話鋒一轉,若有所指:「也多虧如此,貧道總能看到一般人所見不到的事物,包括看不到的人,或者該說,一度是人的事物。」
「這聽起來可怪嚇人的,道長你別誆我。」蕭寧感到些許不適,皺起眉頭。
面對蕭寧半玩笑的責怪,白道長僅僅是歛去所有輕鬆神色,那雙方才還盛著笑的眸子,在黑暗中鋒利得似要透出光來,神情肅穆。
「蕭寧將軍,你是為了什麼在這深夜巡視?」不待蕭寧追問他是從何處得知自身軍位,白常道長又自顧自地說將下去:「你可知自己從何處出發,將要在何處停下?」
蕭寧張口欲答,卻忽然失了底氣,他隱約知道自己要前往虎牢關,不得不去,但究竟是為了什麼要趕赴虎牢關,他卻一時間說不出所以然。
說起來,他只記得自身姓名,將要前往何處,其餘一概不知。
或許也並非不知,只是下意識不去回想。
「你可知現下節氣時分?大暑剛過,天氣正是炎熱,入了夜也尚有暑氣蒸騰,可我見將軍老搓著手,如同身處寒冬。」白道長平靜無波的面上終於有了些動搖,雙眉緊蹙,狀似不忍,續道:「只怕這寒冷,是發自體內。」
「我觀將軍手腕上的繩結,整條皆被血跡覆蓋,不像平日城中巡視將士。」白常所言字句音量並不大,卻彷彿狠狠撞擊蕭寧耳膜,震得他心口發疼,如被迷霧縈繞的腦海也被刺痛得逐漸清明起來。
你手下百餘精兵早於虎牢關被破之際全數陣亡,將軍,如今你的戰馬與將士何在?
恍惚間,他聽見那名純陽特別嚴厲地問了句,蕭寧,你到底為何還身在此處?
耳中聽得真切,可蕭寧也說不清楚。
穿透硬甲的箭矢深入血肉,被戰狼咬傷的左腿隱約露出森森白骨,身旁同袍一名接著一名倒下,血流成河,天色嫣紅如同天地倒錯,巨石重複砸向一度堅如磐石的城牆,虎牢關已破,城門頹然倒塌。
所有的疼痛逐漸遠去,蕭寧直到死前都沒鬆開那桿長槍,意識遠離,眼前模糊所見卻是那年最後一場大雪。
最終無人生還。
「……多謝道長提點。」蕭寧再抬起頭來時,整身狼狽,鮮血淋漓彷彿惡鬼,已是當年死前模樣。
重重嘆出口氣,白常看著眼前將士滿身血汙的模樣,他不需身歷其境也能想像當時慘況。
「那人早我一步而去,我只知奚人叛亂,不知其中變故,消息幾經叛賊攔阻,待我趕赴雁門,僅於滿地大雪。」肩上的箭傷依舊汨汨朝外流血,蕭寧抹去部分血汙,神情恍惚:「直到安賊叛亂,我多少是帶些復仇想法的。」
那場大雪彷彿成為蕭寧心魔,此後不論他征戰何處,都三不五時便會夢見那片雪原,寂靜無聲,四顧無人。
長命鎖、平安繩、同心結,那些個將士帶在身側祈求平安的物品,在戰火蔓延下顯得特別脆弱,口中說著生死不離的諾言,又有幾人能夠實踐?
在他頹然跪倒於一地大雪那日起,蕭寧便沒信過,若要說對生者世界有何眷戀,那也僅僅是在最後一刻悄然想起,自己最終什麼也沒守住這碼子事。
「真不甘心。」一股黑氣若有似無盤踞在蕭寧身側,眼底亦有幾絲血色翻動。
不自覺緊握身側長劍,古來行軍之人身上都帶股煞氣,為將者更甚,白常手捏劍訣,暗自警惕蕭寧一舉一動,可經過許久,蕭寧也是呆立於原地,並無額外動作。
良久,見蕭寧僅是沉溺於過往不可自拔,白常才向前說道:「將軍,你執念過重,若繼續徘徊於人世,終有一日會化為惡鬼。」
「而天策府的英魂不該如此。」
白常長嘆,語氣轉為無奈:「大唐河山安好,你們以性命相守的城池都已然收復,年歲更替,枯骨皆已歸塵,這世間已無滯留在此的必要。」
戰亂過後,天策府殉國,蒼雲軍亦殘存無幾,各大江湖門派各自沒落隱世,這世間煩擾烽火,多年後亦不過是史書上一筆濃墨,唯有人魂為情所困,朝暮更改,竟自縛於地,連留不去。
只情一字,牽腸掛肚,終究難逃。
「那我便安心了。」蕭寧笑容夾帶幾分淒涼。
「……將軍,可還有心願未了?」
「並無。」維持著死前面貌,濃稠血液自面頰滑落,幾分似淚,蕭寧慘然一笑:「道長,還勞煩你送我一程。」
「貧道並無功力能任意決定他人去處,這路,還得將軍您自個走。」見蕭寧一臉迷惑,白常側過身子,手持燈籠向前方指去,那火苗正燒得旺盛,瞇眼細瞧,散落地面的光點隱約透出些道路輪廓。
這路,是通往地府。白常給燈火照耀的側臉看來竟有些妖異,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冥河上有座橋名喚奈何,喝下孟婆湯就能過橋,忘卻一切重新開始。
「橋前有名蒼雲軍數年不肯過橋,似是等待故人。」白常想起自己見過的那名蒼雲軍士,帶著死前生受的大小傷口,固執地站在奈何橋前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
蕭寧摸了摸手上那條平安繩,安靜地笑了。
你說,他是不是等我很久?
不,我反倒覺得他怕太快見著你。
蕭寧不再言語,笑著朝道士擺擺手,大步向前走去,白常將那燈籠又提高了些,好給他照亮前頭道路。
看著天策離去的方向,白常終究還是往前踏出兩步,揚聲大喊:「蕭寧將軍,若是失了方向,便往燈火處去罷。」
夜風吹拂,白霧散盡,那道紅衣銀甲的身影不知何時隨著霧氣一同消逝,灰飛煙滅。
純陽緩步走至天策消失處,彎腰拂去地面砂土,從濕土中摸出片破布,色澤腥紅,似是軍旗殘片,道長口中低喃幾句,將其慎重放入腰間布囊,仔細一瞧,囊中還有幾枚玄甲殘片。
「秦祀久,答應你的事我已完成,這回可要飲下孟婆湯過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