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如故》試閱
洛陽城來了個蒼雲軍,這事可夠茶館裡的茶客們談上好一段時間。
對洛陽住民而言,吃皇糧的他們只熟悉天策與神策,其他軍隊可是見都沒見過,更別提終年鎮守邊關的蒼雲軍,那可比范陽軍來得更令人陌生。
人們暗自好奇著,猜想那名蒼雲是否為了公務來此,可他每日的行程就只是在城外閒逛,也不知在找尋什麼,往往過午後便待在茶館角落處品茶,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晃悠了三天,人們的好奇心漸漸低了,只有茶館內經常出入的江湖人士還對此事有幾分興趣。
茶館子裡出入的人流眾多,總會有幾個沒見過這名蒼雲的人想找老闆娘打探幾句,人家也就隨口一提,可趙云睿一天總要被問上那麼四五句,實在忍不住要煩。
原先茶館便人手不足,各桌客人還偏變著花樣點不同茶水,老闆娘這頭正忙得團團轉,隱約瞥見又有人湊上前來,忍不住出聲吆喝:「正忙著呢,想八卦?找小二說去!」
迎面被吼了一嗓子的天策將士滿面尷尬,他乾笑兩聲,客氣地說:「今日提早巡完城,正想著老闆娘你這缺不缺人手呢。」
趙云睿發現自己吼錯了人,立刻換上笑臉,語氣幾分無奈:「當然缺,軍爺你可別見怪,最近來這打探消息的人太多了,不然平日做生意哪能這樣呢。」
這名年輕天策也不計較,挽起袖子便打算在茶館內幫忙,剛加入天策府那會,他可是沒少受茶館老闆娘幫助,也在這結識了不少江湖豪傑,因此即便覓得一官半職,也得了空便會過來看看。
可趙云睿最終也沒讓他幫著打下手,泡了壺好茶,就將他趕到後頭吃茶去。
「讓天策府的軍爺來端茶送水?這種事萬萬不成的。」趙云睿搖著頭,提點了他幾句,又急急回頭忙活。
環顧四週,小茶館內空位也是所剩無幾,也就角落那處還有張桌子未滿……不,應是刻意被周遭讓出位置來,打量了下理應駐守於邊關的將士,年輕天策略略思索,便拿著茶水逕自坐到了那名蒼雲對面。
這城市對突如其來的邊疆軍人有些戒備,蒼雲對此多少有所認知,這幾日下來已習慣了獨佔一桌,忽然有人坐到對面,他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眼神帶上幾分錯愕。
將對方詫異模樣盡收眼底,天策相當自然地報上自個身家:「天策府,李憶年。」
蒼雲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趕忙也道出姓名,那副模樣惹得李憶年又輕笑幾聲,才急急閉上嘴,裝出副認真模樣。
簡短交談後,李憶年得知眼前這名喚作墨衍安的蒼雲軍是名新兵,平日確實是駐守於雁門關,通過試煉後獲得短期出外遊歷的資格,便一路向南,來到洛陽城。
墨衍安提起自己這幾日走在城內都被另眼看待時有些無奈,他就弄不明白,邊疆守軍在關中一帶竟是如此稀罕?
瞧了瞧那一身玄甲,李憶年心想,哪能不惹眼,看上去就怪熱的。
兩人年紀相仿,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話題也多,竟就著一壺茶聊至日落西沉。
身形才從少年模樣抽開,墨衍安眉眼生得好看,又是個愛笑的性子,即便是一身玄甲,看上去卻也多出幾分親善,李憶年不知怎地,就覺得與他特親近,言談中得知對方似乎對天策府一帶頗有興趣,乾脆毛遂自薦,許諾領著人去看盡風景。
外人肯定是進不了天策府的,但他仍能帶著墨衍安到牧場一帶走走,青騅牧場遼闊無比,特別是暮色西沉之時,餘暉映得草原橙紅明亮,如同天地同色,是天策軍心中一道值得懷念的風景。
迅速盤算過接下來幾日的行程,李憶年輕鬆攬下了充當導覽的活,反正日常巡城往往只到中午了事,說是調職回洛陽,反而更像是休假,還是在外收集江湖情資時更為忙碌。
臨別之時,兩人談得投機,都有幾分依依不捨,李憶年順口感嘆:「可惜你這季節才來,要來得早些,洛陽城內牡丹盛開也是好看得緊。」
「我知道。」墨衍安話語中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窘迫,抓起茶杯灌下茶水,才補上後半句:「我從前住在洛陽。」
接下來幾日,李憶年信守承諾,真帶著他在洛陽城中四處行走。
墨衍安老家確實在洛陽,許多街道都還有印象,幾番交談下來,李憶年也僅僅知道對方是洛陽鄰近小村出身,至於具體位置在哪,除了風雨鎮也想不到他處,可畢竟這是人家私事,不好開口細問。
況且近日風雨鎮又是不太安平……李憶年思索半刻,決意避開可能令彼此感到尷尬的話題。
一天的行程往往是這樣的,李憶年早上巡城,過午便至茶館尋墨衍安,也許觀看洛陽擂台比武,或是沿街逛起洛陽小吃,更甚乾脆在茶館內消耗整個下午。墨衍安也就只能提起雁門的嚴寒氣候,以及蒼雲軍嚴格的訓練內容。
「那兒天氣冷起來,摸什麼都能結冰,聽說冬天的時候最忌諱伸舌頭,就算舔個筷子都能凍住。」墨衍安口氣是十足十的困擾,桌子對面的李憶年則是笑得幾乎要從椅子上翻下來。
輪到李憶年開口的時候,他則是一反旁人對天策既有的嚴肅形象,特別能聊,他去過的地區多,從西湖水色講到秀坊劍舞,從華山白雪能一路扯到少林梅花樁,聽得墨衍安嚮往不已,他有記憶來便住在洛陽,後來去了蒼雲,也是甚少出遠門,因此從對方口中說出的風光景色都格外新鮮。
李憶年不似他印象中那些個性直接衝動的士兵,行事也算得上豪爽,但性子稍嫌涼薄,他有時幾乎要以為李憶年在與他刻意保持距離,但那人言語真誠,種種的好又不似虛與委蛇,僅有兩歲差距,墨衍安卻感到對方比自個老成上不少。
他終於抽了個空,在李憶年看來心情正好時問出了口。
李憶年回答也不扭捏,直接坦承了自己的職責與尋常軍人不同,多是在江湖上走動。
天策府在江湖上也是一股勢力,與其他軍隊不同,不僅要行軍打仗,早些年江湖論兵也得代表李唐皇室出席,因此府內也有部份人馬駐紮大唐各地,方便行事。
「這江湖中事,天策府也是必須插手的,中原武林有什麼變故都得花幾分心思堤防。」自從十二歲入了天策,十五歲通過師父給的歷練,李憶年出了師門便甚少回天策府,他生性沉穩,在外頭也與各大門派弟子都有些交情,倒也算得如魚得水,「恰好我拜的師父便是專職這方面事務,我自然也繼承了他的路子,大多時間在各地行走,一年僅有兩個月在洛陽城駐守。」
長年歷練於外,李憶年對中原武林之事甚為熟悉,隨口談起各大武林門派軼事,都能說得生動活現。更何況墨衍安久居邊關,日常僅有操練,除去軍營,最常待的地方便是廣武鎮,自然對這些江湖事陌生至極,聽李憶年娓娓道來,總是驚異不已。
墨衍安這時才知道李憶年那股老成氣息從何而來,他嘟嚷著:「可你也不太像個江湖人啊……」
李憶年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倒是,雖然在江湖上行走的時間更多些,但天策弟子所受的正規軍訓練還是不可落下,總有些習慣難以更改。」李憶年大多時間說話語氣總是不溫不涼,就只有笑起來時,才特別符合年齡。
「你問了這麼多,是要拜我當江湖師父嗎?」李憶年半開玩笑地問道。
「哪成啊!你也就比我大個兩歲而已……」墨衍安一口回絕,光想到要喊眼前和自個年紀相差無幾的少年師父,他就覺得有些彆扭。
李憶年似乎還想說什麼,忽地臉色變了變,扯過墨衍安的手臂便要推著他往另一方向去,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喂,那邊那個天策!」
正扭轉方向的腳步停了下來,李憶年面上仍帶著笑容,眼底卻浮現一絲不耐,墨衍安隨著聲響方向望去,看到幾名裝束也是軍人的男子走來,滿面譏笑。
「今年的圍獵,你們天策也快沒人了吧?不如早些認輸。」
「軍餉都快發不出來,飯都吃不飽,想當兵的都給這股子窮酸氣嚇得不敢去了,哪有人手跟我們爭。」幾名神策兵痞開始奚落起天策府今年又被苛扣的軍糧,墨衍安雖是不曉得神策與天策之間的矛盾,卻也聽著不順耳,見著李憶年狀似習慣的模樣,更是火不打一處來。
正欲上前爭論,就被身旁天策緊緊抓住,墨衍安掙了幾次都沒掙開,略帶埋怨地看向李憶年。
「蒼雲軍?」那行人笑了一陣,猛然意識到墨衍安一身玄甲所代表的意義。
比起時常在外行走的李憶年,這幾名駐守洛陽的神策兵痞平日也就負責徵兵,向老百姓收點利潤,玄甲蒼雲他們自然是見都沒見過,也不清楚對方底細,可光是見到那沉甸甸的刀盾,也暗存幾分忌諱。
感受到對方打量眼色,墨衍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還得帶這位江湖朋友遊覽東都,失陪。」李憶年語氣平穩,聽不出他的情緒是否受到影響,不等那幾人回應,便拉著墨衍安自顧自地走遠。
「這群人真奇怪,都是大唐軍隊,就不明白為何要這麼擠兌人了。」那人還氣呼呼地,似乎恨不得回去跟他們打上一架。
「在其他軍隊眼中,或許我們就是群吃著皇糧的江湖人士。」李憶年毫不介意地笑道:「也不怪他們這般刻意挑釁。」
「你也不能就這麼放任他們騎到你頭上。」終究還是少年心性,墨衍安忍不下這口氣。
「神策軍在朝廷中得勢,沒必要為了一人的面子,讓他們有機會將事態擴大。」李憶年口頭上雲淡風輕,事實上,他心內也煩這夥人入骨,只是比起私人情緒,顧全大局顯然更加重要,更何況現在離天策府近,真要給這群人甩臉色,也不是個好地點。
要是在外地,他肯定是沒這麼好說話的,李憶年曾看著私交甚篤的唐門弟子拿辣椒去唬弄那些神策軍,兩人看著這群兵痞一個個給辣得涕淚縱橫,躲在暗處一塊樂呵。
「隨他們說去吧,就不見神策有哪次真正贏過天策呢。」
若是你能待到今年圍獵時節,便能看場好戲了。李憶年輕鬆地說著。
墨衍安點了點頭,內心暗自可惜,假期也快到盡頭,是時候回雁門關去了。
隔日,李憶年正要結束巡邏,便瞧見墨衍安站在信使處,神色欲言又止。
「再過兩天外出期限便到了,我得回雁門關去。」墨衍安神色凝重地說著。
李憶年看他那嚴肅模樣,不禁笑出聲來,墨衍安要回雁門關去這件事本就順理成章,此刻看到少年一臉落寞的模樣,實在是孩子氣得很。
可墨衍安是真有些捨不得洛陽城,他原先是抱著思鄉情緒回到此地,但有家回不得,就只在洛陽城中轉悠,原先也只打算待到休假結束便回營報到,誰知道在這認識了個有意思的天策,一來二去,早幾日還想著是否該提早回營的人卻生出一股眷戀之情。
墨衍安只覺得李憶年待自己好,聊得又投緣,憶及回了雁門關後不知能否再見上一面,不由得生出幾分氣餒。
當天墨衍安忽然向李憶年提起自個家務事,約莫是從未對人提過,墨衍安說得吞吞吐吐,李憶年也不催他,就端著茶水富有耐心地等待。
「我娘起初不給我參軍,後來我才知道,我爹是天策府將士,出關討伐流寇後再也沒回來。」看到李憶年露出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墨衍安尷尬輕笑,續道:「當時比較衝動,收拾了行囊,連夜離家。」
靠著還不錯的習武天資,吃了半把個月的塞外風雪,墨衍安終於如願進入蒼雲軍,趁著休沐,他興高采烈地還了鄉,一心想告知母親,卻被關在大門外,
那夜他在門外長跪,直至第一道日光灑落膝上,大門仍紋風未動,站起身時軀體各處僵硬得發疼,時常來幫忙的鄰居老婦看不過去,替墨衍安去向母親抗議了幾聲,最後亦是搖著頭回來,僅帶給墨衍安一包禦寒衣物,囑咐他回雁門後要多照顧自己點。
「母親說,既已從軍,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她就當沒我這兒子。」重新提起一年前被擋在門外的舊事,墨衍安低頭苦笑,像是無奈至極,口吻也平添幾分苦澀:「薪俸我只能托熟人往家裡送,這趟南下,在洛陽待了幾日也沒臉再回去。」
當初走得決斷,若是現下又靦著臉要求親人體諒,實在太過無賴。
記憶中的母親守著一套舊了的天策銀甲,日日勤擦拭,原先只擅於女紅的柔軟雙手也因整備甲衣而變得粗硬,可婦人半些怨言也沒有,就像給即將遠行的征人整理衣物,日復一日。
你父親是名無愧於大唐的英勇將士。
每回當年幼的孩子問起已逝的父親,母親總是這麼回應。
墨衍安特別不能理解,為何娘親從來都向他講述做為天策軍的父親的最好一面,卻在他提出從軍意願時大發雷霆,甚至差些將他鎖在房門內,就為了阻止他走上跟父親相同的道路。
看著陷入沉思的年輕蒼雲,李憶年搖搖頭,語氣平穩:「令堂肯定是冀望你無災無難,才為你取這名字罷。」
「只可惜我私自從了軍。」墨衍安悶悶地回應。
雁門關氣侯嚴寒,漫天風雪,若要回想起一名半大少年如何走過漫漫長路,投報到邊關接受嚴格訓練,興許是他爹那股忠義熱血蔓燒到兒子體內,驅使他走上相似的道路。
「也不怪你,誰人不是盼著永保盛世太平的理想從軍呢。」
李憶年低語:「早些年我也是這麼想的。」
「現在?」墨衍安聽出他話語中的幾分猶疑,雖閃過不該多問的念頭,最終還是敗給了好奇心。
「不想了,少去兵荒馬亂,朝廷亦有翻覆內鬥,尋常人家終難過上好日子,也就求個家國同在。」想起自己遊歷江湖時見到的那些恩怨慘況,李憶年低頭笑道:「可自古家國兩難全,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