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Before The Beginning. (全文)
回想起來,里斯對於童年的記憶是很零散的。
絕大回憶被訓練和一些生活瑣事填滿,談不上深刻,彷彿一切都被輕輕抹銷過,包含對於早逝母親的記憶。
那還是期待父母溫暖的年紀,但在短暫的美好記憶片段後,剩下盡是母親臥病在床的模樣。
印象中第一個出現的總是那扇一直緊閉的木門,里斯很不幸的發現自己對於那扇木門紋路的觸感似乎比母親輕拍他頭頂的印象更為深刻,因為他是那麼多次靠在上頭,期待能聽到裏頭傳來什麼好消息。
「不行,里斯,不能過來。」
父親堅決的嗓音多次將他隔絕在外,每到月首與月中,母親床側就會站立套著白袍的醫生,伴隨一股消毒氣水味兒,醫生刻意壓低的急促談話聲隱含不祥,籠罩在父親與醫生低聲討論的陰影之下,母親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空白得令他回想起後院墜落地面的白蝶最後如何歸於寧靜,即使還不能理解那些散落於空氣中的專業用語涵義為何,里斯也感受到一股自內心浮起的躁動,囓咬著神經,對著人類的存在叫囂。
恐懼,人們是這麼稱呼這種情緒。
每回他試圖闖入,最後總會以父親的阻擾作為失敗告終,當薄薄的木板門在眼前逐漸闔上,里斯知道母親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似乎是為了避免孩子驚恐,即使那因病痛深陷的眼眶泛紅,母親直到房門掩去所有景色前,眼淚都不曾落下。
但隨著日子消逝,早已預見的結局必定會發生。
「讓我多看他一眼,好不好?」
消瘦至不成型的女性,以宛如被輾碎般的嗓音怯怯要求,她深知自己的要求多麼無理,讓親愛的獨子來見即將死去的自己,即便不論那病疾是否可能傳染,但讓年紀尚小的孩子看到母親瀕死的樣貌,終究不是好事。
病痛奪去了她最後的力氣,但那深陷的眼窩卻燃燒著異樣狂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顧慮於身上病魔,瘦削的女人原本要伸出手擁抱他,在觸及衣袖的前一秒硬生生改變心意,僅是握緊了年幼孩童的手臂。
被幾乎染上死者氣息的冰冷手掌用力抓住,里斯幼小的身軀抖了下,外頭是夏日,但抓住他的手掌卻猶如冬日寒雪。對於未知的驚慌襲上,里斯有那麼一瞬想將手臂抽回,但他克制住那股恐懼,沉默地承受母親最後一次的愛憐。
身體才僵著,被冰冷攫住的手臂忽然傳來一陣異樣觸感,里斯抬頭看去,正好瞧見那液體自母親眼角打落,一滴、兩滴,滾滾水滴帶著熱度打在被緊握的手臂上,滾燙的觸覺正如燃燒起來一般。
「里斯……我親愛的孩子……」哽咽不成聲。
回想起來,嫁給了身兼鐵匠與守備隊隊長的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只與年幼的獨子相處,即使是搬水等粗重工作,母親總是一個人挑起這個家,就連替父親檢查傷口及換上新紗布時,母親亦是一語不發,沉默盡著身為妻子的責任。
彷彿感染,一股灼熱在里斯眼框中發酵,隨著視界模糊,他對於母親的印象便至此打住。
葬禮那天天色極好,與被喪服圍繞的葬禮形成諷刺對比。
很多人都來了,畢竟父親是卡南城鎮上的守備隊隊長,來致意的人群密密麻麻圍繞,看著黑壓壓的整片人牆,里斯猛然有些難以呼吸,直至人潮散去,墓土已拱起,他才稍微有股透過氣來的感覺。回到家中,原本就只有三人的小家庭少去一人,房屋立時被迫空曠起來,里斯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室內被黃昏的夕陽光暈染開,四周皆被染上一股紅橙,像是火焰般刺眼,再一次,里斯不由自主眼眶中充滿灼熱感。
那天稍晚,他看見父親自母親的房間走出,在佇立許久後才掏出黃銅鑰匙,略略發抖地將門鎖上,而後,母親的房間再沒打開過。
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除了守備隊工作外,父親仍須靠著打鐵鋪維生,里斯很快便學會處理家中雜事,僅餘父子倆人的生活隨著時間過去也顯得理所當然起來,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盡量在繁忙的工作空檔中擠出時間陪伴里斯,或許是教導劍術,或者在安全的前提下帶著他到附近樹林探險,直至太陽即將西下才回家休息。因為父親的努力,雖然房屋過於空曠,但父子倆過得也還算充實。唯一能提醒里斯過去那段時光的時刻,就是父親有時會在守備隊工作結束後安靜地喝著酒,視線總定焦在再也不會打開的門板上。
那般光景,總提醒著他失去的部份。
「我想加入守備隊。」
在滿十四歲沒多久後,某個晚上,才結束傍晚的劍術訓練,里斯像是報告訓練成果般理所當然地向父親要求著。
身為守備隊隊長,擔負著保護城鎮義務的父親一直是里斯心中的驕傲,因此朝著父親正在走的道路前進,就是里斯最大的願望。
「說得也是,你也到年紀了。」
盯著里斯看了許久,父親只迸出這麼一句話,隨後便再也沒表示什麼。
雖然不大確定父親的意思究竟是不是許可,但里斯卻感到如釋重負。比起在他戶人家可能出現的擔憂或是斥責,這對父子間的交流一向較為平淡,沒有深入的談心,也沒有長輩對晚輩的管教心態,他們就像兩個獨立的個體,恰好存在於同一個房屋中,可這不代表疏離,里斯和父親都較不擅言詞,但也因如此,他們往往能理解彼此未經由言語表達出來的意思。
不出所料,在下一次守備隊收到關於「魔物」的通報後,父親沒多說什麼,只是在前往守備隊集合處時將他一併帶上,抵達集合點也只是向眾人宣佈里斯打算加入的消息,除此之外並沒多做解釋,或是對獨子接著將面臨的情形感到擔憂,反而是其他隊員一擁而上,擔心地詢問父親讓如此年輕的孩子加入是否恰當。
里斯家裡情形城鎮裡的人都明瞭,也因此其他隊員才對里斯父親的行為感到不解,已經失去了妻子,卻還願意讓獨子踏入這危險的工作,這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
不同於仍在另一端議論的眾人,父親的老友巴克直接走向里斯,拍了拍他的肩頭,「我相信你母親也會以你為榮,就像你父親一樣。」
陷在初次出任務的緊張情緒中,里斯對於這位相識已久的長輩僅僅露出一道僵硬的笑容。
「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的能力,才會讓你加入。」巴克毫不在意,與里斯的父親相識許久,他也一路看著里斯成長,對於這對堅強的父子,他向來投以尊敬,「這項工作對於你這年齡的孩子實在太過危險,任何一個關心孩子的父母都不會輕易讓他們加入,但是你父親例外,他信任你一如信任自己的能力。」
「希望我不會辜負他的期待。」里斯笑開來,他明白父親的允諾代表著什麼,拙於言辭,所以他打算以表現證明父親的決定不會有錯。
偶爾到打鐵鋪中幫忙,剩餘時間都花在劍術的研習上,配合在守備隊中的實戰經驗,里斯進步的非常快,連父親都忍不住在某次練習後稱讚他,雖只是半開玩笑的說里斯或許很快就能接任隊長的位置讓自己能好好休息一番,但這話由不擅言詞的父親口中說出就是莫大鼓舞,里斯也以此為目標持續努力,很快地,他在守備隊中的實力便不可忽略。
每回守備隊任務成功歸來,大夥一同上酒館慶祝時,雖還不到能喝酒的年齡,里斯也會坐在父親身邊,伴隨食物香氣,聽著滿酒館的笑語喧騰,這時他胸腔中總盈滿說不出的成就感,與父親作為對等的戰鬥夥伴並坐,那是他記憶中相當明亮的一段。里斯曾以為這樣規律的日子會持續下去,直到那件意外發生。
「如果你打算回去照顧父親,我們都能理解。」新接任的隊長如此說著,但語氣中卻參雜些許不確定,雖然知道眼前年輕人就在現場目睹父親重傷的慘劇,若是任何一人經歷過那樣的光景,會對這份危險工作心生牴觸都是在所難免。但現下富有經驗的老隊員因傷必須退出,原本守備隊人數便稱不上足夠,要是實力堅強的里斯也退出,那守備隊這次可真確實損失慘重。
父親已由巴克陪同自醫院回家,持續在戰場清理後續的里斯直到此時才得以歇息,腦子因疲憊而些許渾沌,他不禁回想起白日的意外,父親在眼前倒下那刻,里斯腦內彷彿空白了幾秒,隨後空白猛然化為怒焰,憤怒壓過恐懼,驅使他做出反擊並救回父親。
這樣強烈的情緒,向來是父親嚴厲告誡他要控制住的,但經歷過這場慘劇,里斯反而開始學到如何將憤怒化為更加有效的動力。
里斯搖了搖頭,白日那股濃烈的怒火已盡數褪去,此刻他眼底盡是平靜,「不,父親會希望我留下的,等他的傷勢稍微康復後我會立刻回來工作。」
向新任隊長道別後,里斯便踏上回家的路途,待熟悉的建築物出現在視野中,里斯看見副隊長巴克就站在門外,深皺著眉頭,看來心事重重,「里斯,你回來了啊,守備隊那邊怎麼樣了?」
「不必擔心,我還是會留下,只是得等父親的傷勢穩定一點再回去工作了。」強迫自己的聲音聽來精神點,里斯尚嫌年少的面容上已築起隱藏疲憊的面具。
「別太勉強自己了。」巴克嘆了口氣,老友的兒子和老友簡直是一個個性,堅強到旁人難以想像的地步,想起老友才在醫院撿回一條命,便堅持要先行出院回家的固執模樣,巴克不禁擔心起里斯是否也會憑著這股堅持反而過度勉強起自己。
「放心吧,一定會沒問題的。」
看著眼前少年強打起精神的回話,巴克也只能又嘆了口氣,在心裡祈禱這對父子能如他們口中的「沒問題」一樣,讓生活重新上軌道。
充滿威脅的生活是如此嚴酷,並不留給人任何一點天真的權利。
一如里斯的承諾,在父親傷勢穩定後,他立刻回到了守備隊,持續著與魔物纏鬥的生活,但陰霾逐漸在他心中成長,看著人員耗損,雖然口頭上不願承認,但里斯明白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心中滋長的煩躁感加劇他每回出擊時的憤怒情緒,但此時的里斯尚未找到能讓他看見放晴的那個出口。
因此,里斯只是在每回的出擊中更加賣力,學習控制憤怒,直到那個命運的轉捩點來臨。
絕大回憶被訓練和一些生活瑣事填滿,談不上深刻,彷彿一切都被輕輕抹銷過,包含對於早逝母親的記憶。
那還是期待父母溫暖的年紀,但在短暫的美好記憶片段後,剩下盡是母親臥病在床的模樣。
印象中第一個出現的總是那扇一直緊閉的木門,里斯很不幸的發現自己對於那扇木門紋路的觸感似乎比母親輕拍他頭頂的印象更為深刻,因為他是那麼多次靠在上頭,期待能聽到裏頭傳來什麼好消息。
「不行,里斯,不能過來。」
父親堅決的嗓音多次將他隔絕在外,每到月首與月中,母親床側就會站立套著白袍的醫生,伴隨一股消毒氣水味兒,醫生刻意壓低的急促談話聲隱含不祥,籠罩在父親與醫生低聲討論的陰影之下,母親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空白得令他回想起後院墜落地面的白蝶最後如何歸於寧靜,即使還不能理解那些散落於空氣中的專業用語涵義為何,里斯也感受到一股自內心浮起的躁動,囓咬著神經,對著人類的存在叫囂。
恐懼,人們是這麼稱呼這種情緒。
每回他試圖闖入,最後總會以父親的阻擾作為失敗告終,當薄薄的木板門在眼前逐漸闔上,里斯知道母親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似乎是為了避免孩子驚恐,即使那因病痛深陷的眼眶泛紅,母親直到房門掩去所有景色前,眼淚都不曾落下。
但隨著日子消逝,早已預見的結局必定會發生。
「讓我多看他一眼,好不好?」
消瘦至不成型的女性,以宛如被輾碎般的嗓音怯怯要求,她深知自己的要求多麼無理,讓親愛的獨子來見即將死去的自己,即便不論那病疾是否可能傳染,但讓年紀尚小的孩子看到母親瀕死的樣貌,終究不是好事。
病痛奪去了她最後的力氣,但那深陷的眼窩卻燃燒著異樣狂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顧慮於身上病魔,瘦削的女人原本要伸出手擁抱他,在觸及衣袖的前一秒硬生生改變心意,僅是握緊了年幼孩童的手臂。
被幾乎染上死者氣息的冰冷手掌用力抓住,里斯幼小的身軀抖了下,外頭是夏日,但抓住他的手掌卻猶如冬日寒雪。對於未知的驚慌襲上,里斯有那麼一瞬想將手臂抽回,但他克制住那股恐懼,沉默地承受母親最後一次的愛憐。
身體才僵著,被冰冷攫住的手臂忽然傳來一陣異樣觸感,里斯抬頭看去,正好瞧見那液體自母親眼角打落,一滴、兩滴,滾滾水滴帶著熱度打在被緊握的手臂上,滾燙的觸覺正如燃燒起來一般。
「里斯……我親愛的孩子……」哽咽不成聲。
回想起來,嫁給了身兼鐵匠與守備隊隊長的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只與年幼的獨子相處,即使是搬水等粗重工作,母親總是一個人挑起這個家,就連替父親檢查傷口及換上新紗布時,母親亦是一語不發,沉默盡著身為妻子的責任。
彷彿感染,一股灼熱在里斯眼框中發酵,隨著視界模糊,他對於母親的印象便至此打住。
葬禮那天天色極好,與被喪服圍繞的葬禮形成諷刺對比。
很多人都來了,畢竟父親是卡南城鎮上的守備隊隊長,來致意的人群密密麻麻圍繞,看著黑壓壓的整片人牆,里斯猛然有些難以呼吸,直至人潮散去,墓土已拱起,他才稍微有股透過氣來的感覺。回到家中,原本就只有三人的小家庭少去一人,房屋立時被迫空曠起來,里斯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室內被黃昏的夕陽光暈染開,四周皆被染上一股紅橙,像是火焰般刺眼,再一次,里斯不由自主眼眶中充滿灼熱感。
那天稍晚,他看見父親自母親的房間走出,在佇立許久後才掏出黃銅鑰匙,略略發抖地將門鎖上,而後,母親的房間再沒打開過。
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除了守備隊工作外,父親仍須靠著打鐵鋪維生,里斯很快便學會處理家中雜事,僅餘父子倆人的生活隨著時間過去也顯得理所當然起來,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盡量在繁忙的工作空檔中擠出時間陪伴里斯,或許是教導劍術,或者在安全的前提下帶著他到附近樹林探險,直至太陽即將西下才回家休息。因為父親的努力,雖然房屋過於空曠,但父子倆過得也還算充實。唯一能提醒里斯過去那段時光的時刻,就是父親有時會在守備隊工作結束後安靜地喝著酒,視線總定焦在再也不會打開的門板上。
那般光景,總提醒著他失去的部份。
「我想加入守備隊。」
在滿十四歲沒多久後,某個晚上,才結束傍晚的劍術訓練,里斯像是報告訓練成果般理所當然地向父親要求著。
身為守備隊隊長,擔負著保護城鎮義務的父親一直是里斯心中的驕傲,因此朝著父親正在走的道路前進,就是里斯最大的願望。
「說得也是,你也到年紀了。」
盯著里斯看了許久,父親只迸出這麼一句話,隨後便再也沒表示什麼。
雖然不大確定父親的意思究竟是不是許可,但里斯卻感到如釋重負。比起在他戶人家可能出現的擔憂或是斥責,這對父子間的交流一向較為平淡,沒有深入的談心,也沒有長輩對晚輩的管教心態,他們就像兩個獨立的個體,恰好存在於同一個房屋中,可這不代表疏離,里斯和父親都較不擅言詞,但也因如此,他們往往能理解彼此未經由言語表達出來的意思。
不出所料,在下一次守備隊收到關於「魔物」的通報後,父親沒多說什麼,只是在前往守備隊集合處時將他一併帶上,抵達集合點也只是向眾人宣佈里斯打算加入的消息,除此之外並沒多做解釋,或是對獨子接著將面臨的情形感到擔憂,反而是其他隊員一擁而上,擔心地詢問父親讓如此年輕的孩子加入是否恰當。
里斯家裡情形城鎮裡的人都明瞭,也因此其他隊員才對里斯父親的行為感到不解,已經失去了妻子,卻還願意讓獨子踏入這危險的工作,這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
不同於仍在另一端議論的眾人,父親的老友巴克直接走向里斯,拍了拍他的肩頭,「我相信你母親也會以你為榮,就像你父親一樣。」
陷在初次出任務的緊張情緒中,里斯對於這位相識已久的長輩僅僅露出一道僵硬的笑容。
「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的能力,才會讓你加入。」巴克毫不在意,與里斯的父親相識許久,他也一路看著里斯成長,對於這對堅強的父子,他向來投以尊敬,「這項工作對於你這年齡的孩子實在太過危險,任何一個關心孩子的父母都不會輕易讓他們加入,但是你父親例外,他信任你一如信任自己的能力。」
「希望我不會辜負他的期待。」里斯笑開來,他明白父親的允諾代表著什麼,拙於言辭,所以他打算以表現證明父親的決定不會有錯。
偶爾到打鐵鋪中幫忙,剩餘時間都花在劍術的研習上,配合在守備隊中的實戰經驗,里斯進步的非常快,連父親都忍不住在某次練習後稱讚他,雖只是半開玩笑的說里斯或許很快就能接任隊長的位置讓自己能好好休息一番,但這話由不擅言詞的父親口中說出就是莫大鼓舞,里斯也以此為目標持續努力,很快地,他在守備隊中的實力便不可忽略。
每回守備隊任務成功歸來,大夥一同上酒館慶祝時,雖還不到能喝酒的年齡,里斯也會坐在父親身邊,伴隨食物香氣,聽著滿酒館的笑語喧騰,這時他胸腔中總盈滿說不出的成就感,與父親作為對等的戰鬥夥伴並坐,那是他記憶中相當明亮的一段。里斯曾以為這樣規律的日子會持續下去,直到那件意外發生。
「如果你打算回去照顧父親,我們都能理解。」新接任的隊長如此說著,但語氣中卻參雜些許不確定,雖然知道眼前年輕人就在現場目睹父親重傷的慘劇,若是任何一人經歷過那樣的光景,會對這份危險工作心生牴觸都是在所難免。但現下富有經驗的老隊員因傷必須退出,原本守備隊人數便稱不上足夠,要是實力堅強的里斯也退出,那守備隊這次可真確實損失慘重。
父親已由巴克陪同自醫院回家,持續在戰場清理後續的里斯直到此時才得以歇息,腦子因疲憊而些許渾沌,他不禁回想起白日的意外,父親在眼前倒下那刻,里斯腦內彷彿空白了幾秒,隨後空白猛然化為怒焰,憤怒壓過恐懼,驅使他做出反擊並救回父親。
這樣強烈的情緒,向來是父親嚴厲告誡他要控制住的,但經歷過這場慘劇,里斯反而開始學到如何將憤怒化為更加有效的動力。
里斯搖了搖頭,白日那股濃烈的怒火已盡數褪去,此刻他眼底盡是平靜,「不,父親會希望我留下的,等他的傷勢稍微康復後我會立刻回來工作。」
向新任隊長道別後,里斯便踏上回家的路途,待熟悉的建築物出現在視野中,里斯看見副隊長巴克就站在門外,深皺著眉頭,看來心事重重,「里斯,你回來了啊,守備隊那邊怎麼樣了?」
「不必擔心,我還是會留下,只是得等父親的傷勢穩定一點再回去工作了。」強迫自己的聲音聽來精神點,里斯尚嫌年少的面容上已築起隱藏疲憊的面具。
「別太勉強自己了。」巴克嘆了口氣,老友的兒子和老友簡直是一個個性,堅強到旁人難以想像的地步,想起老友才在醫院撿回一條命,便堅持要先行出院回家的固執模樣,巴克不禁擔心起里斯是否也會憑著這股堅持反而過度勉強起自己。
「放心吧,一定會沒問題的。」
看著眼前少年強打起精神的回話,巴克也只能又嘆了口氣,在心裡祈禱這對父子能如他們口中的「沒問題」一樣,讓生活重新上軌道。
充滿威脅的生活是如此嚴酷,並不留給人任何一點天真的權利。
一如里斯的承諾,在父親傷勢穩定後,他立刻回到了守備隊,持續著與魔物纏鬥的生活,但陰霾逐漸在他心中成長,看著人員耗損,雖然口頭上不願承認,但里斯明白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心中滋長的煩躁感加劇他每回出擊時的憤怒情緒,但此時的里斯尚未找到能讓他看見放晴的那個出口。
因此,里斯只是在每回的出擊中更加賣力,學習控制憤怒,直到那個命運的轉捩點來臨。
Ch2.Breath of the world.
踏出家門的同時,里斯有股強烈的預感,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離開家的前一晚在寂靜中度過,里斯和父親都不是擅於言語的類型,他其實想過要向父親說點什麼,從僵硬的舌尖搾取出些許文字,就當做最後,對這個失去妻子、獨力和魔物戰鬥且扶養兒子長大的男人,即使是隻字片語也好,致上兩人一直以來彼此理解卻從未出口的事物,理解與坦誠相對畢竟還是有段差距,可惜他們從來不擅長後者。
終究他還是沒讓任何語句滑出嘴唇,只留下那張支票,並祈禱父親能在需要時找到。
商隊在前方,家鄉在後頭。里斯知道父親在別離後於門口站了很久,即使過去受傷的腿早已不良於行,但面對獨子的離去,或許父親也早已做好再也見不到彼此的準備,所以才會逼迫自己將孩子離去的身影刻印在腦海中。
商旅一路向西,再五個日出日落便會抵達索茲巴克。
白日時光多數都在趕路,馬車顛簸著,在大路上奔馳揚起一地塵土,夜晚則多於荒野中紮營,那時商旅的人便會輪流守夜,基於過往培養出的責任感,里斯也要求加入守夜的班程,只是商隊的人婉拒了他。
「孩子,你要去的地方可是更加辛苦,現在就好好歇息吧。」微胖的中年商隊主人拍了拍里斯的肩膀,語句中隱藏些許唏噓。看著里斯不符合年齡的冷靜,以及對於這種漂泊生活並未展現半點不適的耐力,旅行多處的商隊主人無法克制地再次對這充滿危險的世界充滿無力感,眼看這麼年輕的孩子也被送上戰場,那原本是個還不需為生死存亡操煩的年齡。
既然提議被拒絕,里斯也不強求,趁著沒趕路的休息時間多加練習,而上路時就閉目養神或是看著窗外風景飛逝。
商隊並非一個勁兒趕路,中途依然會因生意需要停留在城鎮中幾天,在暫停過程時,除去在住宿處練習的時間,白日正是四處走走看看的好時機,里斯除了卡南以外從未見過其他城鎮,陌生的街道、不同地區的特產、沒看過的風景,看著許多第一次見到的新鮮事物,里斯終於露出與他年紀相符的好奇神情。
離開卡南後第一個抵達的城鎮,商業格外繁榮,住宿酒館轉角邊的女水果商給了他幾枚鮮豔欲滴的紅蘋果,而一旁賣鮮花的女孩則是將幾支賣剩的白花塞入他手中,也沒說什麼就嘻笑著跑開,晚上回到住宿處時,面對商隊主人的調侃里斯只是靦腆地抓了抓臉;另一次,商隊在大雨中抵達的城鎮有著許多藍色屋頂,像不屈服於雨日的晴空,那回因買賣談不攏而多延誤了兩天,里斯對於意外的拖延並不感到惱怒,畢竟是商隊無償帶著他移動,他人為了生計努力時也可能碰上些意料外的狀況,看著父親一路奮鬥過來,里斯對此非常能理解;當然還有那個擁有大鐘樓的城市,里斯其實不是很喜歡整點時敲響的響亮鐘聲,那對他而言太像戰鐘敲響,總會使他不自覺渾身一繃,但這無損於那棟建築物的美麗,更何況從上面俯瞰整座城市的視野確實很美。
整趟旅程中,遠離戰場的感覺很是新鮮,但里斯就是覺得缺少了什麼,有什麼在血液中蠢蠢欲動,腳步踏於磚石地面卻格外虛浮,這樣美好而遠離硝煙的生活對里斯而言只是一場夢,而夢本應終結於清醒。
商隊馬車揚起塵土,在人煙稀少的道路上前行,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一棟鋼鐵建築阻絕了視線,外觀上並未有太多損傷,可見是近來才搭建完成。里斯和商隊人員道別過後,便獨身走向門口的武裝警衛,報上姓名與來意。
「最後一批人員到達,通知小隊長準備前往休息所那邊進行注意事項交代。」負責接待的連隊成員邊向旁吩咐著,等待傳令兵離開後便立刻轉向里斯,「來自卡南的里斯,是吧?你先往白色帳篷那邊去吧,工程師們在那邊設立了臨時身體檢查處,等他們替你確認過身體狀況後就可以往休息室移動,先一步抵達的戰士們都在裡面準備了。」
順從地讓工程師們檢查過身體,里斯對被稱為工程師的這個團體第一印象只是一群公事公辦的人,檢查過程中沒有多餘的對話,連成員彼此間的聯繫也是相當公式化,語氣中雖充滿禮貌性用語,但客套得過份空虛。但里斯並不在意,他滿腦子都在思考關於進入連隊後的事。
「你好,歡迎加入連隊。」檢查過後,來帶領他的人已經站在帳棚門口等待,簡略歡迎過後,里斯便被安排和其他要前往總部的新血一起,被引領著往休息所走去。臨時的休息所已經半滿,帶有不同地區口音的對話聲此起彼落,里斯還看到幾個應該是自荒野來的青年,身上五彩的裝飾格外搶眼,看來連隊這次的招募行動成效斐然,里斯沒多花時間在跟他人交流,他只是找了個少人的角落坐下來等待。
「我是E中隊的分隊小隊長,前往總部的路途中,你們的安全由我負責。當然,各位既然已經同意加入連隊,那麼我就會以對待連隊成員的方式對待你們,在這裡要盡量配合團體行動。由於各位還沒分隊,很不幸地,在抵達總部前我都算是你們的老大,我可不會允許太過個人主義的行為啊。」果不其然,在最後一個人進入房間沒多久後,一小隊穿著正式軍服的人員就出現了,帶頭發言語氣略帶粗魯的男子看來久經歷練,一身曬得黝黑的肌膚與面上永久性傷疤有些嚇人,「廢話不多說,要往總部的車隊已經準備好了,各位把行李拿好,要上路啦。」
走出屋外,經過一小段迴廊,機械運作的聲響便大力輾壓耳膜,武裝車一字列開,雖然知道有這樣的科技存在,但首次見到還是十足震撼,卡南這類城鎮的守備隊都是使用較為基礎的武器裝備,科技用品耗資甚大且需要工程師時時保養修正,向來只有大城鎮中才能見到。
里斯將訝異吞回腹中,跟隨他人一同上車,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這趟旅程不會如此簡單。
「臨時狀況,我們遭到攻擊了。」
全副武裝的正式成員正向小隊長報告,不知為何,在隊伍行進路線上經過的村莊裡應是安全地區,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魔物們攻擊著,而正巧經過的車隊自然是也成了目標之一。
「讓隊員們拿好武器,不能讓這個村莊再被破壞下去!」
聽到小隊長的指令,某種衝動順著加速的心跳蔓延全身,看著武裝車上多出的備用裝備,里斯現下想做的事只有一樣,就是動動這段期間逐漸習慣安逸的筋骨,他知道自己能解決這些東西。這樣的行為並不是出自什麼表現欲或急於立下功績,里斯從不去盤算自己的行為能否替自己贏來什麼額外的東西,他這個人很簡單,他去做只是因為他能做,他應該這麼做。
「我也能一同行動嗎?」基於禮貌,里斯還是問了眼前的小隊長。
「可以。」似乎對這名新人的要求有些驚訝,但小隊長還是很快地回過神給出答覆,並補上一句,「但注意安全,我可不希望抵達總部前就產生多餘的傷亡。」
「是,我會注意的。」抓起劍,與訓練用的劍不同,手上金屬的冰冷與沉重帶給里斯一股實感。
踏出車外,一股臭氣迎面撲來,過去戰鬥中無數次嗅聞過的腥氣刺激著里斯的大腦,幾個連隊隊員已經握著武器迎上前去,魔物為外型似熊的詭異生物,但過長的手臂與尖爪證實著這類生物並不尋常,身型有兩個成年男子高,看著眼前魔物令人生畏的樣貌,一股怒氣如同毒液流入里斯胸中,但他將其壓抑下來,保持清醒,快步跑向戰場中心。
大部分魔物已被訓練有素的隊員們逼入絕境,包抄的陣型將他們驅趕在一塊,眼看似乎戰鬥就要結束,但里斯注意到,在包圍陣型的角落,有一支受了傷的狂暴魔物正不顧一切地試圖衝出重圍。在戰況發生任何變化前,里斯搶先一步抵達可能被突破的缺口,壓低身形,一如先前經歷無數次的戰鬥,里斯選擇以快速接近魔物腳邊的方式進行突襲,這方法雖充滿風險,一旦成功近身,一擊擊殺魔物的成功率則是極高。越是大型的魔物,對於身軀下方忽然發動的突襲就越來不及反應,而速度和準確度向來是里斯的強項,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劍鋒便準確切進要害咽喉處。
迅速確實,這就是里斯一貫的戰鬥風格。
在那顆醜陋頭顱悶聲撞擊地面時,周圍人群倒抽一口氣的微小聲響確實傳進了里斯耳中,但他並未對此做出回應,只是沉默地將劍刃血跡拭去,隨後回到隊伍之中,宛若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做得很好。」被小隊長以真摯的語氣讚賞,里斯雖對成為人群目光的聚焦點有些不自在,但被認可的感覺總歸還是不錯。
「小兄弟,剛才那擊真是驚人啊。」回到武裝車上,周遭人群的喧騰吵鬧弄得里斯有些不自在,無論這樣的場景見過幾回,他就是不善於應對。
「只是運氣好罷了。」和過去無異,里斯推辭著加諸於身上的讚美。
就在騷動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後,沒過多久,又是一聲驚呼打亂了車體內的沉默,「喂!看啊,那應該就是連隊總部了吧!」
武裝車速度減緩,最終停在沉重的黑鐵大門前方,靜待編號認證結束。
「終於到了。」不知道哪個人脫口而出,「總覺得緊張起來了呀。」
如同雷鳴,鋼鐵製的機械大門,伴隨沉重敲擊聲向兩側敞開,里斯略為屏息,他有預感,這轟然巨響將會徹底改變他的生命。
雖然他說不清,那究竟是好的方向,亦或絕望。
離開家的前一晚在寂靜中度過,里斯和父親都不是擅於言語的類型,他其實想過要向父親說點什麼,從僵硬的舌尖搾取出些許文字,就當做最後,對這個失去妻子、獨力和魔物戰鬥且扶養兒子長大的男人,即使是隻字片語也好,致上兩人一直以來彼此理解卻從未出口的事物,理解與坦誠相對畢竟還是有段差距,可惜他們從來不擅長後者。
終究他還是沒讓任何語句滑出嘴唇,只留下那張支票,並祈禱父親能在需要時找到。
商隊在前方,家鄉在後頭。里斯知道父親在別離後於門口站了很久,即使過去受傷的腿早已不良於行,但面對獨子的離去,或許父親也早已做好再也見不到彼此的準備,所以才會逼迫自己將孩子離去的身影刻印在腦海中。
商旅一路向西,再五個日出日落便會抵達索茲巴克。
白日時光多數都在趕路,馬車顛簸著,在大路上奔馳揚起一地塵土,夜晚則多於荒野中紮營,那時商旅的人便會輪流守夜,基於過往培養出的責任感,里斯也要求加入守夜的班程,只是商隊的人婉拒了他。
「孩子,你要去的地方可是更加辛苦,現在就好好歇息吧。」微胖的中年商隊主人拍了拍里斯的肩膀,語句中隱藏些許唏噓。看著里斯不符合年齡的冷靜,以及對於這種漂泊生活並未展現半點不適的耐力,旅行多處的商隊主人無法克制地再次對這充滿危險的世界充滿無力感,眼看這麼年輕的孩子也被送上戰場,那原本是個還不需為生死存亡操煩的年齡。
既然提議被拒絕,里斯也不強求,趁著沒趕路的休息時間多加練習,而上路時就閉目養神或是看著窗外風景飛逝。
商隊並非一個勁兒趕路,中途依然會因生意需要停留在城鎮中幾天,在暫停過程時,除去在住宿處練習的時間,白日正是四處走走看看的好時機,里斯除了卡南以外從未見過其他城鎮,陌生的街道、不同地區的特產、沒看過的風景,看著許多第一次見到的新鮮事物,里斯終於露出與他年紀相符的好奇神情。
離開卡南後第一個抵達的城鎮,商業格外繁榮,住宿酒館轉角邊的女水果商給了他幾枚鮮豔欲滴的紅蘋果,而一旁賣鮮花的女孩則是將幾支賣剩的白花塞入他手中,也沒說什麼就嘻笑著跑開,晚上回到住宿處時,面對商隊主人的調侃里斯只是靦腆地抓了抓臉;另一次,商隊在大雨中抵達的城鎮有著許多藍色屋頂,像不屈服於雨日的晴空,那回因買賣談不攏而多延誤了兩天,里斯對於意外的拖延並不感到惱怒,畢竟是商隊無償帶著他移動,他人為了生計努力時也可能碰上些意料外的狀況,看著父親一路奮鬥過來,里斯對此非常能理解;當然還有那個擁有大鐘樓的城市,里斯其實不是很喜歡整點時敲響的響亮鐘聲,那對他而言太像戰鐘敲響,總會使他不自覺渾身一繃,但這無損於那棟建築物的美麗,更何況從上面俯瞰整座城市的視野確實很美。
整趟旅程中,遠離戰場的感覺很是新鮮,但里斯就是覺得缺少了什麼,有什麼在血液中蠢蠢欲動,腳步踏於磚石地面卻格外虛浮,這樣美好而遠離硝煙的生活對里斯而言只是一場夢,而夢本應終結於清醒。
商隊馬車揚起塵土,在人煙稀少的道路上前行,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一棟鋼鐵建築阻絕了視線,外觀上並未有太多損傷,可見是近來才搭建完成。里斯和商隊人員道別過後,便獨身走向門口的武裝警衛,報上姓名與來意。
「最後一批人員到達,通知小隊長準備前往休息所那邊進行注意事項交代。」負責接待的連隊成員邊向旁吩咐著,等待傳令兵離開後便立刻轉向里斯,「來自卡南的里斯,是吧?你先往白色帳篷那邊去吧,工程師們在那邊設立了臨時身體檢查處,等他們替你確認過身體狀況後就可以往休息室移動,先一步抵達的戰士們都在裡面準備了。」
順從地讓工程師們檢查過身體,里斯對被稱為工程師的這個團體第一印象只是一群公事公辦的人,檢查過程中沒有多餘的對話,連成員彼此間的聯繫也是相當公式化,語氣中雖充滿禮貌性用語,但客套得過份空虛。但里斯並不在意,他滿腦子都在思考關於進入連隊後的事。
「你好,歡迎加入連隊。」檢查過後,來帶領他的人已經站在帳棚門口等待,簡略歡迎過後,里斯便被安排和其他要前往總部的新血一起,被引領著往休息所走去。臨時的休息所已經半滿,帶有不同地區口音的對話聲此起彼落,里斯還看到幾個應該是自荒野來的青年,身上五彩的裝飾格外搶眼,看來連隊這次的招募行動成效斐然,里斯沒多花時間在跟他人交流,他只是找了個少人的角落坐下來等待。
「我是E中隊的分隊小隊長,前往總部的路途中,你們的安全由我負責。當然,各位既然已經同意加入連隊,那麼我就會以對待連隊成員的方式對待你們,在這裡要盡量配合團體行動。由於各位還沒分隊,很不幸地,在抵達總部前我都算是你們的老大,我可不會允許太過個人主義的行為啊。」果不其然,在最後一個人進入房間沒多久後,一小隊穿著正式軍服的人員就出現了,帶頭發言語氣略帶粗魯的男子看來久經歷練,一身曬得黝黑的肌膚與面上永久性傷疤有些嚇人,「廢話不多說,要往總部的車隊已經準備好了,各位把行李拿好,要上路啦。」
走出屋外,經過一小段迴廊,機械運作的聲響便大力輾壓耳膜,武裝車一字列開,雖然知道有這樣的科技存在,但首次見到還是十足震撼,卡南這類城鎮的守備隊都是使用較為基礎的武器裝備,科技用品耗資甚大且需要工程師時時保養修正,向來只有大城鎮中才能見到。
里斯將訝異吞回腹中,跟隨他人一同上車,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這趟旅程不會如此簡單。
「臨時狀況,我們遭到攻擊了。」
全副武裝的正式成員正向小隊長報告,不知為何,在隊伍行進路線上經過的村莊裡應是安全地區,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魔物們攻擊著,而正巧經過的車隊自然是也成了目標之一。
「讓隊員們拿好武器,不能讓這個村莊再被破壞下去!」
聽到小隊長的指令,某種衝動順著加速的心跳蔓延全身,看著武裝車上多出的備用裝備,里斯現下想做的事只有一樣,就是動動這段期間逐漸習慣安逸的筋骨,他知道自己能解決這些東西。這樣的行為並不是出自什麼表現欲或急於立下功績,里斯從不去盤算自己的行為能否替自己贏來什麼額外的東西,他這個人很簡單,他去做只是因為他能做,他應該這麼做。
「我也能一同行動嗎?」基於禮貌,里斯還是問了眼前的小隊長。
「可以。」似乎對這名新人的要求有些驚訝,但小隊長還是很快地回過神給出答覆,並補上一句,「但注意安全,我可不希望抵達總部前就產生多餘的傷亡。」
「是,我會注意的。」抓起劍,與訓練用的劍不同,手上金屬的冰冷與沉重帶給里斯一股實感。
踏出車外,一股臭氣迎面撲來,過去戰鬥中無數次嗅聞過的腥氣刺激著里斯的大腦,幾個連隊隊員已經握著武器迎上前去,魔物為外型似熊的詭異生物,但過長的手臂與尖爪證實著這類生物並不尋常,身型有兩個成年男子高,看著眼前魔物令人生畏的樣貌,一股怒氣如同毒液流入里斯胸中,但他將其壓抑下來,保持清醒,快步跑向戰場中心。
大部分魔物已被訓練有素的隊員們逼入絕境,包抄的陣型將他們驅趕在一塊,眼看似乎戰鬥就要結束,但里斯注意到,在包圍陣型的角落,有一支受了傷的狂暴魔物正不顧一切地試圖衝出重圍。在戰況發生任何變化前,里斯搶先一步抵達可能被突破的缺口,壓低身形,一如先前經歷無數次的戰鬥,里斯選擇以快速接近魔物腳邊的方式進行突襲,這方法雖充滿風險,一旦成功近身,一擊擊殺魔物的成功率則是極高。越是大型的魔物,對於身軀下方忽然發動的突襲就越來不及反應,而速度和準確度向來是里斯的強項,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劍鋒便準確切進要害咽喉處。
迅速確實,這就是里斯一貫的戰鬥風格。
在那顆醜陋頭顱悶聲撞擊地面時,周圍人群倒抽一口氣的微小聲響確實傳進了里斯耳中,但他並未對此做出回應,只是沉默地將劍刃血跡拭去,隨後回到隊伍之中,宛若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做得很好。」被小隊長以真摯的語氣讚賞,里斯雖對成為人群目光的聚焦點有些不自在,但被認可的感覺總歸還是不錯。
「小兄弟,剛才那擊真是驚人啊。」回到武裝車上,周遭人群的喧騰吵鬧弄得里斯有些不自在,無論這樣的場景見過幾回,他就是不善於應對。
「只是運氣好罷了。」和過去無異,里斯推辭著加諸於身上的讚美。
就在騷動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後,沒過多久,又是一聲驚呼打亂了車體內的沉默,「喂!看啊,那應該就是連隊總部了吧!」
武裝車速度減緩,最終停在沉重的黑鐵大門前方,靜待編號認證結束。
「終於到了。」不知道哪個人脫口而出,「總覺得緊張起來了呀。」
如同雷鳴,鋼鐵製的機械大門,伴隨沉重敲擊聲向兩側敞開,里斯略為屏息,他有預感,這轟然巨響將會徹底改變他的生命。
雖然他說不清,那究竟是好的方向,亦或絕望。
Ch3. the holic.
海根送回來的報告書曾經在總部引起一些注意。那時連隊總部恰好處於人員招募的忙碌期,原本這些外派人員送回來的報告書都會在簡略瀏覽後直接送至歸檔處,畢竟數量過大,而連隊中多是軍人或是傭兵出身,對於文書處理並不熟練,更逞論遊走在荒野中的暴風駕馭者們更是完全對文書工作陌生了。
「這疊資料該放在哪裡?」將臂彎中三箱足夠驚人的報告書放下,米利安問道。最近探測任務都沒發派到米利安頭上,他也當作是難得的清閒,盡量將先前幾趟任務的疲憊徹底清空,但最近正值忙碌期,雖未分配到任何任務,但眼看總部大多數人員都忙得團團轉,責任感仍是促使米利安放棄清閒,來文書處理部門幫下忙。
「海根似乎非常推薦這個年輕人。」
感謝過米利安幫忙搬運資料的舉動,文書官開始翻閱起報告,眼見工作順利運行,米利安正打算繼續去收發處搬運剩下部份,但正在此時,文書官的感嘆正好傳入米利安耳中。
「招募到有實力的新人了?」轉頭問道,同為第一期成員,彼此間多少都會認識,聽到海根的名字,原本離去的動作因此停滯。
「是啊。」文書官作勢要將報告遞給米利安,但後者僅是擺了擺手,並不打算接過,文書官也不在意,自顧自的又翻了下報告,並夾帶惋惜地嘆了口氣,「似乎在卡南那邊找到了富有經驗的新人,報告書將這名年輕人的經歷寫得挺詳盡的,我個人對於將父親從魔物手下救出這部份有些興趣,但似乎這不是件可以詢問的舊事。」
瞥向桌上好幾箱的招募報告,先前興奮的語氣平淡下來,文書官眼中又帶上點憂慮,「不過……希望新加入的成員底子都足夠,不然進入渦中面對整群魔物時恐怕會不能應付,畢竟那場面就連富有經驗的軍人也不一定能適應。」
事實上,連隊此時人手確實欠缺,在這隨時身處死亡邊緣的危險工作中,即使一度募集了再多再好的勇士,也終有一天會歸於塵土,與其說是人員欠缺,不如說,在這被渦肆虐的世界上,願意奉獻生命的人永不嫌多。為了隨時補充人員,經由會議討論後,連隊決定派出一些富有經驗的人手,跟隨商隊在城鎮間穿梭,而這也是海根會隨著阿巴隆商隊行經卡南的緣故,像卡南這樣擁有守備隊的城鎮並不少見,而這些城鎮也是連隊優先拜訪的選擇,在已受過基礎訓練的人員中篩選出資質較好的,再加以詢問意願,這樣的招募方式不僅是連隊賴以增加成員的方法,也是在組織起步初階大量收集地域相關資料的有效途徑。
「不論如何,有人加入總是好事。」米利安務實地回答。
「那倒也是,現在不是挑剔的好時機啊。」文書官聳了聳肩,又一頭埋回報告中奮戰。
難得的是,這名新人甫入隊,連總部的大門都尚未踏過,就已經在旅途中立下第一場戰鬥功績。
在索茲巴克分部將這名喚為里斯的年輕人隨同其他新血一同送來同時,和這位新人有關的傳言已經在隊中慢慢發酵,米利安不需刻意探聽,也能知道在分部護送途中遭到攻擊時,這名新手是如何展現出那異於常人的膽識與行動力。
「那傢伙就想也沒想的往前衝去,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就幾乎是直直撞進魔物懷中,而後抬起手臂往上那麼揮一下,真的、我沒跟你們說笑呢!那小子只用上一擊,那醜東西就應聲倒地,腦袋滾出好遠!」某次踏入食堂,椅子都還沒坐熱,米利安就聽到E中隊的隊員在大聲嚷嚷,戲劇性十足地描述新成員是如何在來總部的途中建功。
為數不少的他隊隊員圍繞在旁聽著,夾雜幾句或笑或罵的反應。四下打量過,顯然方才故事中的主角並不在這兒,米利安想了想,還是帶著自己的午餐去找了個較為安靜的角落坐下用餐,畢竟任何事脫離了當事人皆不再客觀,那是很好的休閒談料,但作為對一個人的初始印象,則顯得過度輕率了些。
但不用太久,米利安就見到了那陣子話題中心的主角。
一次任務後的繳交報告,米利安終於親眼看到這個已在連隊內部受到注目的新人,基於公務上的資料傳遞,攜帶下回作戰資料來到E中隊中隊長辦公室的米利安,在敲門前便聽到裡頭的談話聲……
「雖然我們都對你的表現很滿意,但有時候你衝得太快了,這點希望你自己有自覺。」中隊長維多語氣聽來有些無奈,但米利安知道這位老練的軍人絕對是十分器重這不知名的談話對象,否則這樣的問題,絕對不足以構成耗費一名中隊長工作空閒的理由。
「你的身體能力很好,劍術上也勝過許多人,但你還太過年輕,像這樣每場戰鬥都身先最前線的行為,應該要有些節制。」方才像是和後輩閒聊般的輕鬆語調轉為正經,維多低沉的嗓音深具威嚴,「不論是訓練或是戰鬥,都不能讓這些達成目標前的過程控制了自己,你該接觸的事物還有許多,里斯,別把自己留在戰場上。」
原來這就是那個話題中心的新人了。米利安心想,原本正打算敲門的手不由得遲疑了一會。
「是的,下回我會注意。」語調不卑不亢,對待上級長官的禮貌性用語和語氣中的堅決有些矛盾,米利安一聽便明白,這名青年下次肯定還會做出一樣的事,並非出於反抗,而是他壓根不明白停止的理由。
「那麼我要先回去了,工程師那邊正在催討這次的作戰報告。」
「離開時記得將門關上,里斯,還有別忘了我說過的話啊。」
想想時間也差不多,米利安讓門板響起沉悶的敲擊聲,並推開門,大步踏入,「維多,這裡是下一次的作戰會議所需資料,D中隊已經追加上了新的戰略部份,等你這邊也確認完後就完成下一次的作戰計劃了。」
「謝了,米利安。」注意到一旁顯然不確定要不要就此離去的里斯,又看了看正好堵住門口的米利安,維多中隊長簡短替兩人介紹過,「米利安,這是我隊上的新人,里斯。」
「米利安前輩,你好。」稍稍點頭致意,打直的站姿,認真的眼神,若不是早知道這個新人是私兵出身,或許他會認為對方是那些軍校出身正統軍人的一份子。
將資料遞給維多後,米利安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里斯一番,忽地,他似乎能看出點這名年輕人未來可能走上的道路。
維多說得沒錯,這小子的眼神確是將自己遺忘在戰場上,米利安對維多剛才那番語重心長不禁多了分體會,那樣的眼神很好,十足十的無所畏懼,但少去恐懼,人便不會對險境卻步,也少去對生的執念。
那可就不太好了。
「聽說你在來總部的路上表現出色。」兩人並肩走在長長的迴廊上,米利安率先開口。
稍楞了下,看來這名年輕成員沒想到對方會先開口,在短暫的窘迫過後,不知該說是熟練或者公式化,里斯像是準備已久般地應答著,「只是湊巧而已,即使我沒出動其他隊員也一定能成功。」
謙虛,在作為美德的作用外,還有著避免過度引起他人關注的功能,米利安暗自對里斯這般行為做了點猜測,讓中隊長操心的理由恐怕不只是每回作戰都自願身先最前線的行為,此外,對自己立下的功勞不加以沾沾自喜也是其中之一,也就是說,這名新人之所以奮勇作戰,很可能是出於除了作戰外並沒有任何能讓他多加關注的事物,對多數人都能起上作用的名聲自然也不在里斯的在意範圍內,反而是他全意投身戰場的一道阻礙。
「你會是很棒的軍人。」退去任何個人猜想,米利安客觀地做下評論。
「呃……十分感謝賞識。」在面對誇讚時顯得有些彆扭,里斯眼神不自覺飄向訓練場,「差不多是下午訓練時間,那麼我就先走一步了。」
「嗯。」差不多也見識到這名新人的特殊之處,米利安便不多做回應,只是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先離開。
得到回應後,里斯才轉身離去,米利安目送青年加快腳步離去,在跑向訓練場的路途中,陽光曬得青年一頭稻色金髮燦爛,耀眼灼目。
一段時間後,米利安仍會不時聽到那個青年的戰績,而里斯的戰鬥能力確實一直以驚人的速度提升,增添了火焰能力後更是迅速成為連隊中的王牌,如果讓他回憶起那個幾乎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時間點,米利安敢說,里斯已經創造出了一段傳奇。
太浪費了。米利安心想著,真摯地感到惋惜。
這一切總有一天會為了世界終結。
ch4. it's better when......
加入連隊後頭一年,里斯的生活規律得驚人,訓練,寫報告,征討渦中魔物,這些在旁人眼中顯然不屬正常範圍內的事物,就是他生活的構成基本。而在這樣規律的生活中,里斯向來不大管周遭雜事以及交際,除非必要,不然他寧願將時間更多花在訓練上。
連隊並不是個完全無趣的地方,從各地聚集而來背景迥異的戰士們使得這個組織趨向多元化,嚴謹的帝國軍人,深具特色的傭兵以及地方私兵,豪放不拘的風暴駕馭者集團,這裡就像個大熔爐,將不同的行事風格與戰鬥技巧融合在一塊兒。
但不善言詞的里斯向來與他人的互動交流中都是被動地位,他的社交能力並沒有差勁到對他人的攀談不理不睬,但也並非處於人群之中尚能怡然自得的類型。
訓練期中常搭檔的同伴到不同中隊去了,名為馬庫西瑪斯的男子是里斯在連隊中難得會主動搭話的對象,可惜兩人在訓練期結束後便進了不同中隊,里斯在E中隊不能說沒有熟人,但要論起能親近如同好友的卻是少有,滿心期待上場作戰與內斂的性格造就他較為單調的人際關係。
「啊,就是你!」
背後忽然響起沒聽過的嗓音,手中擊劍動作停下,里斯困惑地轉頭往背後長廊處看去,正好見到那名青年向他走來,是沒見過的生面孔,身上深色制服領口隨意鬆開,腰間反常地掛著兩把劍刃,里斯看著對方異於其他隊員的輕鬆打扮,彷彿在思考什麼似的眼睛微微瞇起。
「抱歉。」短髮男性臉上的笑容夾雜靦腆,摸著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聽隊上其他人提過,有個年紀很輕的前輩劍術很好,剛剛路過看到你練習,馬上聯想到其他人提過的內容才想喊住你,但是不小心有點大聲了。」
「你是弗雷特里西,還是伯恩哈德?」里斯對青年突然出聲喊住他的行為並不在意,只是在短暫思考後,略帶不確定性地進行詢問。
「里斯前輩知道我跟伯恩哈德?」帶些驚喜,青年回問里斯。
「聽他人談論過,稍微有點印象。」里斯雖不主動探聽其他人員的消息,但這不代表他對週遭漠不關心。經由附近隊員的談論,對於新加入的雙胞胎他也稍微具備些模糊印象,但對兩人印象止於純熟劍術和獨樹一格的雙刀流,其他半點沒記住,才會有現下名字和面孔合不上的情況。
「那可真榮幸。」青年開朗的笑容彷彿具有感染力,即使才結束一場疲累的訓練,里斯也不由自主稍微露出笑容回應,青年充滿活力地自我介紹起來,「里斯前輩好,我是第三期的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是我的雙胞胎哥哥,雖然有點唐突,不過還希望前輩空閒時能跟我比試一場看看。」
「為什麼?」里斯微微皺起眉頭,也才進入連隊一年左右,他不是很明白自己被這樣要求的原因,真要說起來,光就劍術而言,里斯認為對方能找的對象絕對不只自己。
但這也絕非找麻煩,弗雷特里西的語氣中並無半點惡意或挑釁成分,平日對傳言深感興趣而前來挑戰的隊員也不是沒有,里斯面對過不少次比試的要求,不論出發點為何,那些人都帶著擊敗他的意圖而來,但里斯在弗雷特里西身上看不到這樣的意圖。像是理解里斯的困惑,弗雷特里西認真解釋起來,「真要說的話,就是因為里斯前輩的攻擊方式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吧,雖然連隊中劍術高超的人確實很多,但看過剛才的練習,我很確定前輩的戰鬥模式讓我想再多觀察幾次。」
雖然使用了觀察兩字,但弗雷特里西的語氣中只充滿純粹的好奇,這點讓里斯對才剛見面的青年增添些許好感。
「改天吧,我等等還有作戰會議要開。」為了避免對方以為自己是拐個彎拒絕,里斯又補上一句,「我後天有空,同一個時間都會在訓練場這邊的。」
在聽到對方沒空時明顯失望的表情,隨後又被定下的邀約點燃笑臉,弗雷特里西伸出手來,「那我就不客氣的在後天來打擾啦,到時還麻煩前輩多多指教。」
「沒問題。」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里斯笑開的面上毫無陰霾。
打從那件事後,只要不出任務,兩人每週幾乎都會對戰上兩三回,其中里斯也有詢問過,為什麼弗雷特里西是找上自己,而非那劍術也相當精湛的雙生兄弟,弗雷特里西回答得倒也簡單,「因為我們從以前就總待在一塊兒對練啦,好不容易進了連隊,如果還是只跟彼此膩在一起,這樣進步是不夠的,更多接觸不同的人,把視野拉寬一點不是很好嗎?」
「況且,伯恩哈德那傢伙太正經啦,前輩你絕對不會相信,那傢伙是個工作狂,我們又不同隊,老去纏他是會生氣的。」弗雷特里西將嗓音壓低少許,語氣僵硬地模仿起自己的哥哥,「弗雷特里西,別打擾我辦公,報告寫完沒有?你的小隊長前天才過來跟我催討你的進度。」
聽到弗雷特里西的答案,里斯笑得彎了腰,老半天才直起身來詢問,「連你的小隊長都覺得跟他要報告比較快?」
「是嘛,我很擅長戰鬥,但書面報告那類的工作總是比怪物還嚇人啊。」弗雷特里西做了個張牙舞爪的鬼臉,里斯又一次大笑出聲,跟弗雷特里西對話永遠是這麼輕鬆,里斯不用費神接太多話,而自對方口中說出的內容也向來不會讓他感到無趣或不耐,弗雷特里西與初見的大剌剌形象不同,其實是個細心的人,看來開朗愛玩鬧,但實際上十分懂得何時該開口笑鬧,而何時又該留給對方一些空間。就像正午前的陽光,溫煦而非步步進逼。
里斯對此點充滿認同,和弗雷特里西待在一塊兒確實十分自在愉快。
又一次對練,弗雷特里西因重心不穩摔至地面的同時,里斯也將練習用的鈍劍收回鞘,伸出手將對方自地面拉起,「今天到此為止?」
「啊,太可惜了,剛剛最後那下正面攻擊我以為會成功的呢。」懊惱地嘆了口氣,弗雷特里西拍拍衣服上沾染到的塵土,開始整理起自身儀容,等等隊上還有場作戰會議要開,不穿得像樣點出席,肯定又會被小隊長念上一頓。
待制服再度平整起來,弗雷特里西正打算向里斯詢問下回的比試時間,才開口,就被另一道冷靜的嗓音打斷。
「打擾了。」紫髮青年不知何時站在弗雷特里西後頭。
「伯恩哈德,你怎麼在這?」
「經過會議室時恰好聽到你的小隊長在抱怨你為什麼沒有出席,所以才繞過來訓練場這邊看看。」
「會議?但是我記得十分鐘後才要開始啊……」弗雷特里西本想反駁,但看著兄長滿面嚴肅,只得低頭狐疑地看著手錶。一旁里斯才想問短髮青年是否記錯了會議時間,紫髮青年已經再次出聲糾正。
「不,你記錯了,開會時間是定在二十分鐘前。」平淡地陳述事實,換來雙生兄弟充滿驚嚇的一陣怪叫。
「抱歉啦前輩,等會議結束我會再過來訓練場一趟!」弗雷特里西邊跑邊喊,隨著人影的遠去,聲音也逐漸淡掉。
看著雙胞胎兄弟匆忙的模樣,伯恩哈德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接著看向里斯,逕自走到對方面前。
「里斯前輩,你好,我是D中隊的伯恩哈德,弗雷特里西的雙胞胎兄長。」充滿客氣的語調,語畢還微微欠身作為行禮,里斯忽地彆扭起來,興許是年紀因素,他實在對這樣禮貌的稱謂和行為有些不知所措。
「弗雷特里西給你添麻煩了。」
「不、完全不麻煩啊,跟他的對練很有趣。」語氣中蘊涵些平日少見的急迫,里斯這回講的完全是真心話,平日慣用的客套半點都沒參入。
「沒給前輩造成困擾就好。」伯恩哈德無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但在這句簡短的應答過去後,他卻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里斯這下真感到有些尷尬,平日和弗雷特里西對練時,盡是弗雷特里西主動開口促成對話進行,現在突然換上沉默的伯恩哈德,里斯直覺得自己似乎在跟馬庫西瑪斯對話,講沒兩三句就直接進入句點,「你們蠻不像的。」
「是的。」毫無皺摺的軍裝,挺直的背脊,銳利的眼神,伯恩哈德和弗雷特里西明顯不同,比起雙生兄弟的開朗樂天,伯恩哈德生來就像是塊軍人的料子,紀律這兩字在他身上獲得最佳體現,「很多人這麼說過。」
「還有什麼事嗎?」
「弗雷特里西前幾週一直對我說里斯前輩的劍術十分精湛,是個難以取勝的對手。」伯恩哈德認真的表情令里斯難以招架,而里斯也從話語中隱約猜到伯恩哈德仍站立於此的緣故,「此外,他還說過里斯前輩人很好,要求對戰基本上都會接受。」
「所以,你所希望的也是一場對戰?」看著伯恩哈德眼底浮現的光芒,里斯略為思索便得出答案,不得不提的是,伯恩哈德與弗雷特里西確實是雙胞胎,即使外型上已有差異,但兩人在某些部分的確驚人的同步。
沉默地點了點頭,伯恩哈德走向武器架,抽出一把練習用劍,輕車熟路地甩了兩下確認手感,隨後便架起劍勢,銳利眼神與劍鋒冷光相映,執起劍的伯恩哈德宛若本應如此,比起弗雷特里西本能式的凌厲氣勢,伯恩哈德多了幾分殺氣,更加緊迫逼人。
「前輩,還麻煩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力量。」
「好啊,放馬過來。」興許被對方渾身散發出的壓迫感挑起對抗意識,連里斯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充滿戰鬥慾望。
後來比試的結果仍是在意料內,但出乎意料外的是,往後里斯在與弗雷特里西的例行對練中,伯恩哈德的身影偶然會加入其中。
那是個不錯的開端,里斯開始習慣一個較為陌生的概念,朋友。
Ch5.the cigarette variation.
身為暴風駕馭者血脈的後裔,又曾以傭兵為業,阿奇波爾多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性子,叼著根菸,嘴角帶笑,看來不大正經,但又在實戰方面傑出得驚人,就算同事間不乏有人對他嘮叨上幾句,但真要說起對他不滿的人,倒是一個也沒有。
現下,阿奇波爾多就在宿舍門口乘涼抽菸,夏日陽光無時無刻都正如中午一般毒辣,陰涼處宛如綠洲,值得一再流連忘返。此時大部分A中隊成員正在訓練場上操練射擊,也因為射擊是阿奇波爾多最拿手的項目,他才如此毫不在意地躲過炎炎夏日摧殘,直往有陰影處涼快去。阿奇波爾多的射擊準頭在連隊中十分出名,上回參加射擊訓練時,應同事要求表演,阿奇波爾多不費吹灰之力便把訓練場上所有把的紅心皆轟出一個洞來,當下是出盡了風頭,但不巧中隊長正好經過,那凶狠的眼神瞪得像是要把阿奇波爾多拿去補那些洞。
「希望中隊長已經消氣啦……」邊自言自語著,阿奇波爾多將帽簷又壓低了些,正打算回宿舍好好睡場覺,就看到一個人影往宿舍門口走來,那是個甚少打照面的人,但阿奇波爾多卻是時常聽聞這人的消息,想了想,他便改變原本要回宿舍的心意,改為向那人影走去。
「嗨,年輕的王牌。」
被叫喚的青年愣了愣,確認過是在叫自己後才加以回應,「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不是很重要的事,但是我在想啊,剛出完任務回來就抱著厚厚一疊報告書進房間,是不是太過自虐了些?」看向對方手中厚厚一疊的報告用紙,又看了看對方眼下有些明顯的兩抹淡黑,阿奇波爾多暗自訝異,雖然聽聞過最近E中隊頻繁的任務出勤,不過沒想到這名有著王牌之稱的青年卻會個個任務都跟進。
因疲累而遲緩的大腦暫時沒反應過來,里斯皺起眉頭,試圖搞懂對方話裡含意。
似乎誤會了里斯臉上表情,阿奇波爾多急忙解釋:「我不是惡意,但是依照你任務和訓練的密集程度,我認為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一番,而不是任務結束後立刻將自己捲入更多公務,雖然享有王牌之名,但身體還是肉做的,不可能完全不感受到疲勞。」
里斯糾結的眉頭獲得些微舒展,雖然勞累感讓他不大情願與人多談,但面對他人好意而不理不睬顯然太不近人情,不是里斯會做出的選擇,「這些報告很重要。」
「根據你的認真程度,大概沒有一份報告是不重要的。」眼見里斯又提步向宿舍走去,阿奇波爾多也順勢跟上。
連隊宿舍走廊現在十分安靜,多數人都外出訓練或出任務去了,還留在宿舍的成員也多因為勞累與天氣炎熱而昏昏欲睡,刺眼日光自具有穩定間距的玻璃窗灑下,在硬石地板上糊出一片片光影倒錯,這樣的午後過於悠閒愜意,能暫時使人遠離任務帶來的壓力與威脅。
「意外的,你是努力型呢。」輕笑聲在空盪走廊上有些刺耳,似乎是出於天性,即使和里斯並未多次交談過,但阿奇波爾多就是能怡然自得地與其談話,雖然對方顯然不是很有精神搭理他。
「很奇怪嗎?」再次皺起眉頭。
「年紀輕輕就享有王牌的美名,在旁人眼中看來,大多會以天賦異稟來形容吧。」阿奇波爾多摸了摸下巴,彷彿正思考著接下來的內容該如何表達,「畢竟連隊中關於你的傳言挺多,過人的劍術與體術,駕馭火焰的能力,額外又是二期中最年輕的成員,自然關於你的故事會格外精采了。」
「只是執行該完成的任務,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回答完畢,里斯生疏而客套的回答讓阿奇波爾多停步了一會兒,里斯走出幾步外,發現對方在背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看著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打量。
從思考中回過神來,阿奇波爾多衝著里斯笑了笑,「接著我的宿舍在反方向啦,年輕的王牌,改天有空我們再來聊聊吧。」
不等里斯做出回應,阿奇波爾多便吹著口哨離去,里斯雖感到有些奇怪,但也不打算多加追究,逕自抱著報告用紙回房奮鬥。
「馬庫西瑪斯,你們A中隊的阿奇波爾多是怎麼樣的人?」偶然經過A中隊正在使用的訓練場,眼看恰好是休息時間,里斯便過去跟熟人打個招呼,並閒聊幾句,忽然想起前幾天宿舍門口的事,話題一轉就落到了缺席於訓練的男人身上。
「不太懂你的意思?」對里斯忽然提到隊友的情形感到有些驚訝,黑髮男子反問。
「前幾天遇到他,感覺是……」里斯斟酌了一下用詞,挑出一個自認為最恰當也得體的詞,「蠻特別的一個人。」
「奇怪的人?」不帶任何私人感情的揣測。
「你可以不用說出來。」看著馬庫西瑪斯端正面容上理所當然的神情,里斯對於不在現場的話題主角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前幾天我們說過話,總覺得這個人蠻特別的。」
一旁同樣在休息的人群中,有人留意到里斯的出現,便湊過來加入對話,「E中隊的王牌,阿奇波爾多那傢伙今天翹練習啦,大概偷跑到外頭去了。」
「外頭?」對生活被練習與任務填滿的里斯而言,所謂外頭一詞在他腦海中瞬間連想到的還是渦。
「離這裡不遠處還是有城鎮的嘛,雖然要花上點路程,但一個下午來回還是沒問題的。」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A中隊隊員眉飛色舞地敘述著,在幾乎全是男人的連隊之中,這類與女人有關的八卦消息向來是茶餘飯後的消遣,顯然阿奇波爾多已經為此貢獻不少心力,「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那傢伙在外面是很有女人緣的啊,每次去酒吧慶祝時都會有女人看上他呢。」
話才說一半,後頭就有其他耳尖的隊員大叫出聲,「蠢蛋!那樣超了不起的啊!」「你知道我們有多羨慕嗎!」
有些想發笑,瞥到一旁馬庫西瑪斯一副不苟言笑的撲克臉,里斯忍不住好奇起對方在這樣的環境中是否會適應不良,湊得離馬庫西瑪斯近了些,里斯輕聲問到,「喂,你真的沒被排擠吧?」
詫異地看了里斯一眼,馬庫西瑪斯搖搖頭,顯然對這問題感到困惑。
「不,當我沒問。」看著七嘴八舌喧鬧起來的A中隊,仍是對這種人群場合不大習慣的里斯拍拍馬庫西瑪斯的肩膀,「沒什麼事了,先走一步,希望下次還有空碰到。」
在里斯逐漸淡忘這件事前,阿奇波爾多又再度適時出現,且一樣是翹了練習。
「嗨。」不久前聞過的煙草味再度竄入鼻腔中,和上回同樣坐在宿舍門口階梯上的男人慵懶地舉起手打招呼,「正好是空檔時間,里斯,要不要我來教你怎麼說話啊?」
「什麼?」里斯不知道自己此時神情看來如何,但肯定疑惑佔去大多部份。
將菸蒂輾熄,阿奇波爾多拍拍褲子,站起身來步向里斯,「教你怎麼多說點話,認真的,你似乎是個不大愛說話的人哪。」
里斯很快便做出拒絕,他明白對方沒有惡意,但這樣沒頭沒腦的內容實在無法引起他想加以了解的好奇心,「十分感謝但不需要,我只是在不覺得有必要開口時保持安靜,不是啞巴。」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啞巴。」阿奇波爾多大笑起來,笑聲中彷彿也帶上股特有的煙草味,那是荒野的味道,「只是真的太可惜了,我是真心想教你怎麼說話激勵其他人,王牌,在讓其他人仰望你背影的時候,也回過身振奮一下人心比較有意思吧。」
「看不太出來關聯性。」里斯加以否認,他依然習慣將時間耗費於自我鍛鍊上,而非交際。
阿奇波爾多習慣性地摸摸下巴鬍渣,停頓了幾秒後才再度開口,「上回跟你對話時,我就覺得似乎哪裡不大對勁,後來想想,果然你是不愛引人注意的類型,所以老習慣在說話時將自己壓得低一點。」
「不過啊,我建議將頭抬高點,你可是王牌呢,那些謙虛話語即便不出口也不會影響這個事實,好歹身為副隊長,我多少能理解你想維持團隊運作的苦心,但是這樣太委屈了吧?再沒腦子的人也不會相信你每回的戰績都是『運氣好』、『靠大家幫忙』,與其盡想著要用隱沒自己的方式去換取團隊和諧,不如徹底將自身立在頂端,成為一個指標也沒什麼不好。」
里斯雖然不善交際,但對他人所想表達的事物卻是相當敏感,事實上,在獲得操縱火焰的能力之後,他也了解過去自己不想引人注目的目標大抵是不會實現,而從在卡南守備隊時便可聽到的竊竊私語也轉為大聲,甚至在戰場上,當烈焰紅光劃破暗色天際時,那竊竊私語聲也並未止息。
里斯明白阿奇波爾多想說什麼,因為那樣的問題他也曾經思考過。
「為什麼你不自己成為指標?」一段沉默後,里斯盯著對方自認真回復散漫的神情,直直問出口。
「因為還有個中隊長來扛這重擔子嘛,我專心當個副隊長就好啦。」又摸出根菸,阿奇波爾多半開玩笑地將那菸往里斯的方向移動了些,語氣中漫不經心的成分聽來有幾分真誠。
里斯對這樣的回答並未感到不滿,或多加追問,看著阿奇波爾多遞來的菸,指尖輕彈,一抹橙色火光便跳動起來,將香煙頭染成了個小紅點。
「今天天氣很好,王牌,放自己個假吧?」深吸一口,縷縷白煙自開闔的口中冒出,相對於一旁站起身來的里斯,阿奇波爾多愉快地向後一躺,享受夏日微風的吹拂。
「不,我還有很多報告要寫呢。」類似的場景,相同的婉拒,但里斯神情相較上次明朗了些,「謝了,阿奇波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