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
CP:黑花
※原創角色有
※時間點於正篇前
01.
夾喇嘛的筷子給折了,不過是樁少見些的例行公事,黑眼鏡對於突發小細節不是很在意,橫豎雷子要抓也抓不著他,他這人一沒家累二沒置產,真要跑,找好相熟的運輸業者,直當出國渡假,想想遍地陽光白沙,倒也不是頂糟糕,十二月北京城冷得讓人提不起勁,一群大爺們窩在輛小卡車上爭執更是了無生趣,怎麼想怎麼空洞,直情有點盼著雷子來該抓的抓抓,放他逍遙自在去了。
環視周遭,眾人還為下一步爭執不休,能用的交通工具都有雷子在搜,現在回城是有難度了,要繼續呢,又礙於沒人領頭,連個目的地都不知道,裝備也不在手,一群人給卡在了半路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看來看去,黑眼鏡最終雙眼定在窩在角落玩手機的一個青年,在一群穿得像民工的邋遢男人中就這人特顯眼,做這活的在趕路過程中通常穿得越不起眼越好,就那青年穿粉紅襯衫打領帶還拿個手機玩兒,比起下斗更像不經世事的哪家富少爺來體驗野外生活的模樣。
「看什麼?」粉紅衫似乎被盯得不自在,抬起頭來無聲的用口型詢問。
黑眼鏡笑了下,貓著身子避過正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那夥人,一屁股不客氣坐到粉紅衫身旁,不意外的見到對方皺了下眉,「有事?」粉紅衫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不想引起任何注意。
「沒。」黑眼鏡聳了聳肩膀,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著。
「那換什麼位置?」粉紅衫目光移回手機,比起疑問更像句沒頭沒尾的抱怨,但黑眼鏡知道目光移動的一瞬間,對方已快速的上下打量過自己一番。
「你生得好,我換過來舒適點。」黑眼鏡這番話說得聲量不大不小,粉紅衫哼了一聲,聽來帶幾分笑意,正爭執得火熱的其中一人聽見了轉過頭來「瞎子別亂說話,那是我們解家當家。」
「喔?」黑眼鏡故作驚訝的張開嘴巴「失敬失敬,沒打過照面怪不得我認不出咧。」
在解家伙計繼續反駁他之前,粉紅衫瞄了下手機螢幕,快速打斷了他們的閒談「消息來了,現在開始這樁夾喇嘛由霍仙姑接手,黃老闆雖給抓了不過這活還是要幹,由於原本的傢伙和路線全給雷子抄了,再快也要三天重新安排,等等有人開車接應,分四批走,四批下榻休息所不同,明天新的領路人到再做打算。」
黑眼鏡看著解家當家指揮大局,一面看一面點頭,一副饒有趣味的模樣,解家伙計看他這德行心理縱有點不滿倒也不好說什麼,黑瞎子的能力在道上是出了名的,但同時他個性古怪這點也是人盡皆知,這種人若沒什麼大動作也就由著他去。
「瞎子,上車。」粉紅衫跟司機交頭接耳幾句,轉頭招呼黑眼鏡。
「這麼好,跟解家當家同車呢!」黑眼鏡坐上車的同時不忘扯皮兩句,粉紅衫乾脆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大有些嫌他吵的意味在,黑眼鏡倒也不介意碰了個軟釘子,又嘻嘻哈哈了幾句才轉頭看著窗外風景發呆。
02.
旅館相當破舊,一個滿臉折子的老太婆坐在陳舊的木櫃台前喀瓜子,地上散著黑黑白白的瓜子殼,黑眼鏡瞥到粉紅衫微微皺了下眉,便自己自動鑽到台前問老太婆拿了鑰匙,走回來發給眾人。
「瞎子,你跟當家同間?」看著黑眼鏡順理成章的把最後一把鑰匙收進自己口袋,剛在車上已和黑眼鏡鬧騰過一回的解家伙計又忍不住開了口,看著中年壯漢對自己滿心戒備的模樣,黑眼鏡裝模作樣的搖了搖頭「哎,我跟你們當家有話聊嘛,這一路上悶得很,難得找著了個說得上話的,不跟牢點怎麼成。」
「這…」
「不礙事,」粉紅衫做了個手勢制止夥計說下去「陳叔,天晚了大家都累得夠嗆,真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罷。」語畢拿起隨身行囊,自行和黑眼鏡問了房號就邁步離去。
「鑰匙在我手上呢,別急。」黑眼鏡快步跟上,兩人身型逐漸與昏暗的走廊燈光融為一體,隨著步伐的邁進,消失在轉角陰影。
頭上的電燈泡忽明忽暗,黑眼鏡站在房門前開鎖時不由得吹了聲口哨,舊式大鎖插進鑰匙還發出了幾聲怪響,更別提這房門可夠不牢靠,門縫大得有一指寬,他是不大在意走廊上的過客路過順道瞻仰下自己的睡姿,就不知道同房的解家當家是不是也如此大方。
「借個道。」黑眼鏡還佇在門口胡思亂想,一道有些冷漠的嗓音自背後響起,黑眼鏡還沒來得及側過身子,粉紅衫已輕手輕腳繞過他進房內放了行李,脫了皮鞋往榻上一攤,又打開手機玩起遊戲來了。
黑眼鏡也拎了自己行李跟進來,安頓好後著實不客氣也往榻上一躺,瞄了眼那頭完全沉浸在遊戲世界的人,忍不住出聲打斷「解家當家,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解語花。」手機遊戲正打得順,對方連抬頭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外爽快的立馬給了答案。
「哎?怎聽著挺耳熟的,貌似有個名角也叫這名字啊?」
「就是我。」解語花看來是打定主意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修長手指在那小鍵盤上東點西點,一段細細的電子音效響了下,大約是過了關。
「上次跟人約了談事情的時候有聽過一回,唱得挺好的。」黑眼鏡不屈不撓,話題就這樣繼續下去,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而且頂漂亮。」
出乎意料外,解語花把手機關了,支起上身,一張俊臉似笑非笑「你上回睡死了吧?」
黑眼鏡沒料到解語花會回他,稍微愣了下「這個嘛,睡是有睡的,不過小傢伙記憶力真好,半把個月前的事了還記得清。」
「二爺說道上有名的黑瞎子會來,讓我那晚認認人,結果登台看到全場就一個人睡死。」解語花嘴角彎了下,看來並不是很介意「我以為自己那晚表演出什麼差錯了呢。」
「另外別隨便喊人小傢伙,特別你喊的人已經不小的時候。」話題一轉,解語花直白的對黑眼鏡的稱謂方式發出不滿。
面對解語花的抗議,黑眼鏡樂得在榻上笑到幾乎打滾,解語花對他那副瘋瘋癲癲的樣子也不大上心,直當沒事,又作勢要打起手機遊戲。
黑眼鏡笑夠了,一翻身爬起就挪到解語花旁邊傍著他坐著,解語花有些無奈的再一次放下手機「黑瞎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小傢伙,你在北京唱場戲值多少啊?」
解語花平靜的面容上微微起了點波瀾,會大著膽子三番兩次騷擾解家當家的人不是沒有,但多數已不知在哪爛成枯骨,正當黑眼鏡做好解家當家發起火來的心理準備,沒料到解語花不怒反笑,開口時語氣倒比剛才還更加柔和一些「你猜吧,猜中了下次包我唱戲給你打折。」
「小傢伙生得好,想必價格自然高人家兩三倍。」黑眼鏡摸摸鼻子笑了「我是個粗人,那些行價什麼的我不懂。」
下一秒,黑眼鏡狀似親暱的靠上解語花耳畔,以基近氣音的音量輕聲低語「但我知道你這個人在道上值多少。」
03.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會兒,黑眼鏡又笑了幾聲,他知道這靜默持續太久,門外向內窺看著的人是會起疑心的,他移離了解語花的肩頭,正盤算著下一步,忽然解語花就笑了,笑聲煞是好聽,甜膩得讓黑眼鏡想起北京城看著他粉墨登台那晚。
「喔?不懂也可以當猜個趣味的,」端得副不慍不火的架子,解語花聲音中丁點波瀾也沒有「瞎子不妨隨口猜個數字,中了我自然告訴你。」
黑瞎子挺起身來背向門口,手裡比了個數字,解語花看完只顧笑「太抬舉我了,這麼大的數字換了你肯出嗎?」
「哎,我看小傢伙身材樣貌都極好,換了我也覺得值,光憑解家當家這點再往上高都有可能的,更別提戲這種東西是內行人看,外行人看了這價嚷著好貴,內行人一瞧卻是賺了個大便宜呢。」黑眼鏡搖頭晃腦,一副可惜狀「就可惜我不是內行人,看不出門道只圖個熱鬧,包唱戲什麼的不大可能拿自己的老本去花,要是小傢伙好心,睡前給我哼個幾句,我倒也滿足了。」
解語花靠著枕頭,瞇起的眼睛中看不出思緒「這好辦,就怕瞎子你又睡死,小爺我不白唱了?」
「哪兒的話,我自個開了口還睡那就真沒天良了,」黑眼鏡把自己的枕頭拉了過來,趴在上面直望著解語花笑「怎麼樣?我有幸聽解家當家親自為我哼上幾句嗎?」
「你都開口我也不好意思說不要了。」解語花笑著搖搖頭「那瞎子爺隨便點齣吧,多半是會唱的。」
「那大劈棺怎麼樣?」黑眼鏡笑得一臉燦爛「說笑罷了,普通點,霸王別姬吧。」
正說著話,門口傳來櫃台老太婆拖著腳步的聲響,一拖一拖的到了門口便打住,遲了幾秒,陳舊門板上悶悶的木頭敲擊聲響起「兩位客人,俺送包裹來咧。」
「大概是霍仙姑送的東西來了,我去拿下。」解語花三步併做兩步的去開門,老太婆手邊抖邊慢吞吞的從背後拿出了紙箱,嘴裡碎碎唸著「也不知道裏頭是個什麼東西,沉甸甸的,送來的年輕人又一溜煙就跑了,也不管我這老人家是否拿得動,這天濕冷,背又痛了……」
「婆婆辛苦了,這邊是點小意思,拿去買點藥吧。」解語花轉身,從行李中翻出錢包,數了幾張鈔子遞過去,老太婆摸過鈔子數了下,一張老臉上的折子都笑得多折了兩折,歡天喜地的邊道謝邊離去。
門一關轉過身上了榻,解語花臉上的表情瞬間肅殺了起來,冷冷掃黑眼鏡一眼「外頭沒人了。」
04.
「既然瞎子爺是明標的價碼就一切好談,那我就開門見山的問了。」解語花方才柔和的聲調陡降,幾乎和窗外寒風同溫「事成後他們要給你多少?」
「不多不少,我這次酬勞三倍。」黑眼鏡依舊笑瞇瞇的,宛若不過在繼續剛才的話題「小傢伙是聰明人,剛剛一切都談好了,只是付我錢的從他們換成你,我不過是個看熱鬧的,你們解家如何跟我無關。」
「那我憑什麼信你不會在背後捅我一刀呢?」解語花側身坐在榻上,不著痕跡的拉開與黑眼鏡之間的距離,左手在視線死角悄悄伸進口袋。
「不然小傢伙有什麼更好的決定呢?」黑眼鏡笑著,語氣中滿溢突兀的理所當然「我已經將我的價碼和小傢伙的價碼都講明了,如果有更好的牌路我很樂意洗耳恭聽,夾來的喇嘛共十五人,大住持小沙彌全混在一塊兒,幾個破戒和尚混在其中自然不是那麼好分,小傢伙要就打道回府圖個平安,要就硬著頭皮玩完這局,俄羅斯輪盤多幾個空格腦袋開花的機率自然小,所以呢…」手指挑開風衣衣領,金屬冰冷的光芒晃過,黑眼鏡依然笑容滿面,透過墨鏡看去,眼底的暴戾之氣卻不言而喻「小傢伙把匕首收起來怎麼樣?」
解語花緩緩將因角度而遮蔽的左手舉起,手掌鬆開,一把閃爍著冷鋒的利器便落在地面。
「嘖嘖,小傢伙真愛開玩笑。」黑眼鏡笑著搖了搖頭,解語花也輕扯了下嘴角作為回應。
「我指右手那把。」
身軀一僵,解語花沉默了半晌「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給鈔子的時候才發現,不過我猜大約在我搭你肩頭時就摸出來了,小傢伙我猜得對嗎?」解語花用沉默回答了詢問,黑眼鏡見狀也不窮追猛打,逕自托起解語花右手,後者遲疑了下便任著黑眼鏡由袖口抽起已拉出半截的短匕,黑眼鏡拿著那精巧的利器左瞧右看,看夠了嘿嘿一笑便還給物主「不錯,這小東西抹人脖子挺夠力的。」
「黑瞎子你…」解語花表情有點複雜「算了,當我信你,今天到此為止,小爺我累了。」
掙脫開黑眼鏡的手掌,解語花站起身子向浴室走去,黑眼鏡在他背後用最親切的聲音喊著「哎,小傢伙可別忘了剛剛說好的霸王別姬哪。」
「滾你的蛋去罷。」解語花重重摔上門,隔著薄薄的木板,黑眼鏡笑到在床上打滾的聲響仍完完整整的透了過來。
05.
隔天,一個看來就傻愣傻愣的大個子青年,大斌,作為新的領路人趕到這偏僻小城,比起在地下做活兒更像在哪家幼兒園給人家顧孩子的,隊伍中有幾人一看到他就皺起眉頭,顯然對這派來的人手不是很滿意。
「花兒爺,霍仙姑真叫這傢伙來啊?這貨看來連進山都辦不到,還帶路呢。」方成壓低聲音詢問解語花,這次下地隊伍中只有兩人是解語花熟識,一是老夥計陳叔,二就是方成,一個戲班年輕一代中頗具天賦的小夥,歲數比解語花大上兩歲的方成脾氣衝動了些,言下之意卻是大有點想抓著大斌質問一番的意思。
「霍仙姑自有打算,」解語花聳了聳肩,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倒是霍仙姑昨晚送來了個包裹,指名給我,你到我房裡看下。」
到了房內,包裹翻出來一看,裏頭只有封短信跟一黑箱子,解語花先一步扯過信拆開就看了起來,方成在旁瞄了瞄黑箱子,思量著想打開看看,又見解語花還讀著信就做了罷,靜靜的立在一旁等著他將信讀完。
「二爺捎來的,提點我們下地小心,看來這次那群人是下足功夫,隊伍中有幾個衝著我這條命來一概沒查到。」解語花眉頭皺著,抿了抿嘴唇「但餘下的時間不夠他們細查,這斗是一定要下,近年少見的大生意,盤口準備妥當買家也伸長脖子等著,我們只能自己警惕點,別著了道。」
解語花將信封倒轉過來抖了抖,裏頭又落下張封著的便簽,解語花撇了一眼便遞到方成手上「二爺指名給你的。」
「我?」方成困惑著接過,解語花轉身拆起黑箱子,沒再注意後頭,掀開一看,裏頭是管手槍,另附兩把樣式迥異的刀子,解語花撕去外包裝,細細檢查了下「這樣式看來挺金貴,大概是讓我們隨身帶著自保了。」
較大那把刀子解語花一回頭就拋給了方成「這東西你比較擅長就給你帶著,我是用不著。」
「花兒爺,那是二爺指明了要給你的…」方成一把握住拋過來的刀子,順手耍了幾回還是不敢貿然收下,作勢又要遞還回去。
「不,二爺知道我慣用什麼,送這東西來想必是讓你帶著的。」畢竟是出門前二月紅囑咐他帶上的人,解語花雖和方成交情不深,卻是對二月紅的指示深信不疑,心底不禁對這僅有幾面之緣的莽撞青年較他人多幾分信任。
「發禮物時間?有沒有我一份啊?」些許輕佻的語調從門縫鑽了進來,黑眼鏡提著個袋子晃了進來,大大方方就湊到解語花身邊往黑盒子內觀看「唷,上等貨色呢,介意我試試手感嗎?」
不待解語花回應,邊說著,黑眼鏡便拿起那槍,瞄了下準頭,方成渾身一繃,握刀的手掌緊了緊,差點一鼓作氣拔將出來,黑眼鏡看了有些好笑,視線一轉飄到解語花面上,卻是全無緊張,還帶了點笑意。
黑眼鏡放下槍桿,衝著解語花直笑道「小傢伙,這槍挺合手的,讓給我成不?」
搶在方成發難前解語花就先揮手讓他出去,青年走前還略帶不滿的瞪了黑眼鏡一眼,隨即將門帶上,重重的步伐遠去,解語花才無奈的以指尖揉了揉眉心「黑瞎子,我暫且相信你換了邊站,可我沒說你能這樣插手。」
「不不,我沒那意思,只是這把槍好,見了不自主想要,況且你用這槍是決計使不慣的,還是讓給我罷?」黑眼鏡嘻皮笑臉的只一個勁兒向解語花討,腦子一轉,解語花忍不住開口詢問「如何認定我使不慣?」
沒多說什麼,黑眼鏡將槍遞到解語花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壓下,解語花一愣,黑眼鏡已站到他背後,胸膛捱著後背,臉捱著臉,雙掌隔著解語花的手扶著槍「這寶貝呢,打大獵物用的,沉得很,後座力又大,一般人沒用過估計頭一次不大可能上手,二月紅二爺一門輕軟功夫為主的,這麼沉的東西不只用不慣帶著還多個負擔,使不得。」
背後的男人稍作停頓「槍這玩意兒,摸久纔熟,小傢伙下地多憑得一身功夫,我是拿慣了槍桿子,仔細想想就會知道這玩意兒在誰手中較適用。」嗓音貼著頸側,比起一般人體呼出氣息的溫熱,解語花卻感到有些發寒。
正經話說完,黑眼鏡扶著解語花的手做了個射擊的姿勢,手臂平舉後解語花更加體會到這槍真正的用途,心中微微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又說不上來哪邊不對,黑眼鏡見他眉頭深鎖的模樣,低低的嗓音中又多出幾絲不正經「怎麼樣,還是讓給我用吧?」
眼看解語花還是逕自想著事情並不言語,黑眼鏡又補上一句「若小傢伙還是想要把槍防身,不然這樣吧,我拿隨身帶著的跟你換過可好?」
解語花從沉思中回過神,很快的從黑眼鏡懷中掙脫出來,將槍放回箱內「成交。」
黑眼鏡也不廢話,摸了慣用的槍出來放在桌上推向解語花「哎,這把是三個月前才從海外弄回來的,可別弄丟了啊,我會傷心的。」
「你換那把就不會不好使?」解語花拿起推過來的槍枝,左右擺弄,雖然平日下地較少用槍,但終究練過,黑眼鏡起初還帶點好奇打量著,看了下解語花檢查槍枝的動作後也就不再往那邊打量。
將黑盒子搬至剛才提進來的袋子旁,黑眼鏡檢查過一併附上的彈藥才抽空答道「在美國摸過幾次,還能操作。」
兩人沉默的各自收拾著,手機短訊提示聲突然響起,解語花看了下「新的指示來了,收拾好東西晚上連夜出發,我通知其他人去。」
06.
「你小子真會帶路不?怎覺得這路我們走二回了呀?」走了一日,隊伍中有人忍不住發起脾氣。
「就…就快了。」領路人大斌抓著地圖,凍得說話都不大利索「上次標…標的路線已經走一半,再半天就行了。」
「我操……」發難的人小聲罵著,不情不願的縮著肩膀繼續走。
車子進不了山,一行人只能用走的,開始眾人都還游刃有餘,誰知走了半天後樹蔭大到幾乎遮盡日頭陽光,底下樹根交錯,落葉濕滑,林子中水氣重得不像樣,在寒冬的加持下水氣似乎像貼著肌膚的冰粒,凍得讓人行動遲緩,更別提一副畢業大學生樣的大斌,從踏進古林起就緊張兮兮的看著地圖尋路,不時還過於專注於地圖而沒注意腳下導致一步踏空,大夥一開始還會對他冷言冷語幾句,到後來看他那凍得不時搓著雙手的窩囊相也懶得多費唇舌。
「小傢伙會冷嗎?」輕浮的笑聲在耳際響起,解語花轉頭剛好對上黑眼鏡的墨鏡,在陰暗的古林中更是黑沉沉的像是兩個鑲在臉上的坑洞。
「還成。」解語花心思放在避開腳下盤根錯節的樹根,隨口應付幾句「怎麼,你冷了?」
「不,我在想什麼人會把墳設在這地方,弄不好變了粽子還要冷得縮在棺材裡發抖。」聽他這麼一說,解語花不由得想像了下那場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前頭的陳叔狀似擔憂的回過頭來,貌似不希望自家當家跟道上出了名的怪人走得太近。
又走了一陣,大斌開了口「差…差不多了,你們看到不?前面那顆大樹底下有不少橫倒的樹枝,那是上次我們來勘查時砍的,原本入口都給樹根盤住了,各位明天往那頭下去就成了。」
天色已晚,隊伍就在離洞口遠點的地方紥了營,打算等明日一早再行動,眾人聚在篝火旁啃乾糧,順便問起大斌上次勘查的情況。
一問之下,上回他們進來的道路都順利到不可思議,林子雖大但路上飛禽走獸甚少,連惱人的蟲子都沒見著幾隻,帶隊的黃老闆都忍不住懷疑這麼好到達的古墓會不會早給人搬了個精光,幾個人拿著斧頭找著了入口便對著樹根一陣亂砍,樹根排列縱橫複雜,其中又參雜了幾根粗過手臂的老樹根,幾個大男人砍得氣喘吁吁,即使天還寒著也出了一身汗水。
待到入口清理完畢,大夥早已坐在地上喘氣,其中黃老闆早些年常下地,看到這洞開了不禁手癢想鑽進去看看,可能是一路上太過順利讓大家都放鬆了戒心,在起哄下馬上一個接著一個向下走。
「一開始大夥都帶著看看就好的娛樂心態下去的,那隊伍好幾人跟我一樣,跟黃老闆有點關係也會登個山什麼的就給拉了進來,畢竟只是次探勘,基本上沿路做點記號就可以回去領薪水,接著就等你們這些專家來處理。」圍著篝火身子暖起來後,大斌話也多了起來「我在下去的第一個通道內光看到幾個殘破的石俑就有些嚇蒙了,那東西只在博物館的玻璃箱子看過,親眼見著了倒連摸都不敢摸。」
當這支探勘隊在觀察沿路景象時,老江湖黃老闆早鑽進了旁邊一道石門內,說是去探探這墓份量,結果半天沒聲響,幾個膽子大點的想跟進去瞧瞧,纔靠近,黃老闆就從裏頭奔出來,差點和帶頭進去那個撞滿懷,黃老闆臉色怪異,一個勁兒叫他們快走,一行人馬上向外衝去,奔出幾十呎外才停下來喘氣,追著問黃老闆見著了什麼。
「裏頭似乎是個沒怎麼裝修過的天然洞窟,就壁上有些可能是壁畫的痕跡,還有幾座完整些的石俑堆在角落,黃老闆說他在那洞窟中繞了幾圈,沒發現什麼明器也沒發現什麼異樣,正打算出來,臉頰突然一陣熱熱的,正覺得詭異,轉頭一看就看到石俑全對著他,但他記憶中石俑原本面向是各不相同,正覺得詭異,又是陣熱風吹過,外邊可是冬天呀,一個埋在地下的獨立洞窟哪來的熱風呢?」喘了口氣,大斌緩緩說下去「他當下覺得詭異,立馬就衝出來啦,我們其他人膽子小,也不敢回去確認,幾位爺明天下去時小心點哪,那墓裏有什麼還真不好說。」
晚上眾人輪流守夜,黑眼鏡拿著分到的匣子槍守在篝火前,窮極無聊的用樹枝撥弄火堆,一個長相凶惡的大塊頭坐在他對面,黑眼鏡左想右想就是想不起這人的名字,究竟是自己一路注意力都放小傢伙身上了,還是本來這些傢伙就沒有記住的必要?黑眼鏡稍微困惑了下,而這困惑大概持續兩秒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反正記不住已經是結論,管他過程呢。
黑眼鏡那廂正無聊得胡思亂想,對面的大塊頭倒殷勤的遞了菸過來「瞎子爺,來一根吧?」
黑眼鏡接過菸叼著,大塊頭還十分周到的替他點上了火,黑眼鏡吸了口,讓菸草特有的味道充斥胸腔,緩慢的吞吐著一團團煙霧,那是和硝煙同等能令他安定下來的味道。
「不錯的菸,」黑眼鏡向後傾靠在裝備上「對了,怎麼稱呼?」
大塊頭表情扭曲起來,又急急堆起陪笑的嘴臉「瞎子爺叫我張大就好,我看瞎子爺跟解家的年輕當家挺要好的,難不成兩位是老相識?」
相識什麼,我還相好呢,黑眼鏡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這玩笑話要脫口而出給小傢伙聽見還不糟糕,那張臉肯定寒得跟現在的氣溫有得拼,口頭上隨便答答就打算唬弄過去「不熟,這次下斗才見到面的,怎麼,有事相求需要我幫忙介紹介紹?」
張大頭搖得像波浪鼓「不是,當然不是,只是有點好奇。」
黑眼鏡喔了一聲,漫不經心的又把匣子槍拿出來把玩,張大滿臉糾結,想想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那個,瞎子爺啊……」
這話還沒說完,營地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伴隨著慘叫,張大還愣著,黑眼鏡已經一個翻身爬起,拿了槍就往慘叫的方向跑去。
07.
黑眼鏡經過帳篷時解語花正好披了外套出來「怎麼回事?」
「不清楚,後頭傳來的。」黑眼鏡步伐沒停,解語花看事態緊急也沒多問就跟了上去。
仔細一瞧,兩人朝著跑的方向卻是墓穴入口,慘叫聲儼然是從中發出,解語花向裡頭張望也只見到漆黑一片,才要問黑眼鏡,就看他一手端著匣子槍另一手翻出刺刀,沒半點猶豫就咬著手電筒進了洞窟,心中暗罵幾句,解語花也掏出槍來站在洞口守著,全神貫注的觀察週遭動靜。
進了墓道,黑眼鏡馬上看到癱坐在地上的大斌,快速環視四周確認沒異狀,黑眼鏡才上前詢問。
連叫好幾聲,大斌才突然回過神,說話都說不大明白的嘰哩咕嚕了一大串,配著比手畫腳好不容易讓黑眼鏡明白發生什麼事。
大斌半夜出來解手,回營地時看到個人影偷偷摸出來,原本他以為對方也是要解手就打算進帳蓬休息,鑽進去前忍不住瞄最後一眼,竟看到人影走的方向直通向墓穴,他心裡暗自起疑,忍不住躡手躡腳跟將上去,想瞧瞧是怎麼回事。
跟了段路後人影閃進墓穴,這時大斌縱使再好奇也攝於黃老闆的經歷不敢貿然下去,就在洞口旁隱蔽處蹲著,打算等對方出來時再確認下那人身分,誰知一時半刻那人影都沒出洞口,大斌蹲在那心底隱約有點緊張,這墓奇怪是黃老闆親自確認過的,這樹林極暗,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隊伍中哪個成員擅自下去,正想著回營地把守夜的人找來壯壯膽,就聽到裡面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又一聲悶沉巨響,貌似是什麼東西砸碎在地上,這下他也顧不得叫人就端起手電筒往裡鑽,墓道裡一片死寂,四下照照也不敢再往更深處走去,正打算出來,瞥見當初黃老闆進去那石室掩著的門竟是開了一半,他也不敢進去,就用手電筒往裡照照,想那人要在裡面看了光就知道外頭有人正找他。
慘白燈光晃過壁面,大斌克制住恐懼往內瞄,接著他就看到一隻手臂憑空從地面伸出,朝他招手,此時他已經無法想到那個人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轉頭便向外逃去。
黑眼鏡聽完面色也不太好看,拿穩手上的傢伙就向內走去,似乎是要去探探那石室。
大斌坐在原地目送黑眼鏡離去,直到解語花帶著陳叔與方成趕到才回過神,忙不迭告訴他們黑眼鏡獨自進了那石室。
「操你娘的!」方成氣得一掌巴在大斌腦門「會坐在這兒發呆就不會跟進去啊?蠢貨一個!」
大斌猛然捱那麼一下,臉上閃出些憤恨的神色,解語花見狀止住方成,問明了石室方向,交代三人留在這裡等待其他人,自己拿過手電筒繼續往前,逕自進了石室找黑眼鏡。
「瞎子,發現什麼?」解語花鑽過石門,一眼就看到黑眼鏡蹲在角落,旁邊幾座石俑圍著他,看起來煞是詭異。
黑眼鏡示意解語花靠過來,簡要的將方才問出內容敘述一遍後比著地上血跡「大概是剛剛留下的。」
「像是拖行過的痕跡啊?」解語花皺起眉頭,眼神隨著血跡方向移動,到了牆腳便打住「到這便斷了,可被拖行的物體不在。」
黑眼鏡摸著下巴沉思,忽然將刺刀入鞘,站起身子,也將解語花拉起向後拽去,被黑眼鏡動作一驚,解語花直覺便要掙脫,但看他一臉嚴肅也就安份下來隨著走。
兩人一路退到石門旁,黑眼鏡才壓低聲音開口「小傢伙,你看房間中央也有血。」
「在房間中央遇襲後被拖到牆角?」解語花很快的做出推測。
「不只,」黑眼鏡停頓一會,像在琢磨什麼,良久才開口「假設流血被拖行的是大斌看見的人影,那總會有點東西剩下。」
「但這邊什麼都沒有,人要流這麼多血早該死了。」解語花又用手電筒環顧四週,空蕩蕩的石室中只有他們兩人,與地面上怵目驚心的大片血跡。
「事實上是有的,」解語花困惑的望向黑眼鏡,黑眼鏡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們方才所在的位置,開口時聲音又比剛才低了幾度「就是那些,石俑。」
「你是說,大斌看見的可能是石俑?」從震驚中緩過,解語花聲音中帶些不可置信。
「我不能肯定,」黑眼鏡視線回到解語花身上「但血跡消失在那,那些石俑確實有些邪門,站遠一點比較好。」
兩人背抵著石門,沉默著等待其他隊員趕來,黑眼鏡耳尖,聽到入口處似乎又有了聲響,低頭正要告訴解語花,卻見解語花一張臉在慘白燈光下平添幾分妖異感,黑眼鏡抓著解語花手臂那隻手不由得緊了緊,用的手勁有些大了,解語花悶哼一聲,抬頭瞪了黑眼鏡一眼。
黑眼鏡立刻裝作沒事樣,解語花看他那樣才想諷刺他幾句,忽然打了個激靈「瞎子,血跡在牆腳就斷了,但直立的牆面卻半點血跡都沒有。」
黑眼鏡一聽也懂了八成,順口接下去「有暗門?」
「大概是,也解釋大斌看到的手臂怎麼憑空出現和消失,」解語花盯著那牆角,看來很想過去試試「不過門後面有什麼東西才是真正的麻煩。」
08.
「你們剛剛看到什麼了?」原本和黑眼鏡一起守夜的大塊頭進來就急著追問事情經過,大嗓門喊得才從緊張情緒中緩過的兩人忍不住想把耳朵摀上,而那大塊頭仍舊連珠砲似的不停追問。方成看解語花已透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一把就把大斌推到其他隊員面前給眾人解釋,見那頭大斌被隊員們你一言我一語追問得滿頭大汗,不禁露出點惡作劇得逞的神色。
解語花走到他旁邊笑著搖頭「別太欺負老實人。」
方成撇撇嘴頗不以為然「還老實人呢,剛從學校出來的菜鳥就學人亂跑,死在這邊都算他活該。」
「小夥子不懂事,別滿口不吉利。」陳叔不太高興的制止方成,回頭向解語花發問「當家,我看這墓真有些怪異啊,入山路上都沒見著什麼動物,但剛才在營地大家被響聲弄起來後不久,就有人看到有影子在林中探頭探腦,這會不會是墓裡的東西跑到外邊來了?」
「不知道,這墓確有些古怪,但目前也只能等著看。」解語花正說著,邊上黑眼鏡忽然小小喊了聲不好。
「少了一個。」黑眼鏡往喧騰的源頭比畫,解語花立刻在心理數了下,果然,原本十五個隊員加上大斌共十六人,現下怎麼數都只有十五人。
陳叔聽完連忙過去喊住纏著大斌那群人,話剛說完,人群宛若被捅的馬蜂窩,一片混亂,吵雜中有個聲音大喝幾聲,大夥才安靜下來看著地面的大量血跡竊竊私語,黑眼鏡特別瞧剛剛大喝那人一眼,那是個目光銳利的精瘦老頭,看他對其他人發話的樣子似乎頗有來頭,隊伍中好幾人都對他唯唯諾諾。
見一旁解語花看著那頭,眉頭緊鎖,黑眼鏡也不好在這時多問,轉悠了幾圈就先行退出墓外,靜待裡頭的紛擾歸於寂靜。
「小傢伙,那人是什麼來頭?」趁裡頭討論告結,眾人皆挺不住倦意打道回營地,路途中黑眼鏡拉過解語花詢問。
「曾老闆,給雷子抓去的黃老闆的換帖兄弟,在北京也算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解語花表情有些複雜「問這做什麼?」
黑眼鏡滿臉無辜「上了年歲的老頭還那麼有活力,我好奇嘛。」
解語花確認沒人往這打聽,飛快的湊近黑眼鏡「別讓他知道你探聽他,老頭子很多疑,這次他的人多,有你受的。」
「小傢伙在擔心我呢。」黑眼鏡聽完也不緊張,沿路嘿嘿笑著盡拿解語花尋開心,看他那副輕浮樣,解語花弄死他的念頭都要有了。
回到營地,雖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接連趕路的疲憊依然輕易的擄獲他們,大夥不放心的搜索營地一回後並未再發現什麼異樣,在曾老闆帶頭表示倦了要先行就寢後,零星幾個自願守夜的還醒著,其他都回帳篷歇息,一切直等明早精神好些後再來操煩。
夜正深,帳篷外傳來細小聲響,一向淺眠的解語花立刻驚醒,猛然看見一張臉在帳棚口盯著他,定睛一看那竟是大斌的面孔,兩人眼神短暫對上幾秒,大斌扭頭便往外走,解語花輕手輕腳繞過旁邊的方成,追了出去。
避開守夜的人,解語花跟著足跡進入樹林,不意外的在林木中再次看見大斌,在陰影中面孔宛若在半空漂浮,襯著從茂密枝葉間灑落的幾絲月光,煞是詭異。
解語花壓低身形,步子一邁,在這樹根盤根錯節間濕滑的地面竟快速的移動起來,幾下就衝到大斌面前,伸手便要抓。
即使解語花就近在眼前,大斌依舊是那張與死人無異的臉,就在解語花的手揪上他領子前忽然往後仰,整個人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幾乎和地面平行,稍一遲疑,大斌扭過身子就往樹林更深處跑,解語花隨後毫不猶豫的跟上,兩人背影一前一後很快被漆黑的樹海吞沒,只剩幾絲月光靜靜的在地面注視一切。
追到個被樹根覆蓋的小岩洞前,只見大斌身子一鑽就鑽進洞裡去,不疑有他,解語花也跟著進去,才適應了完全黑暗的洞穴,一道冰涼的觸感從脖子上傳來。
「竟然敢單刀赴會,解家當家可真有膽量。」大斌陰陰的開口,聲音中的歹毒令人不寒而慄,與他幾小時前那副傻愣樣簡直天差地遠。
解語花沒應聲,一陣沉默中兩方都沒先開口,解語花頸子上的力道緊了緊,顯然大斌對這樣的氣氛先沉不住氣「你就不擔心自己的命?」
解語花忽然就笑了「師兄,我都跟過來,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
僵了下,"大斌"臉色難看起來,隨後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底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是老戲班裡一個夥計,詫異道「功夫不錯啊,幾下子就給你看出來了,這張臉皮挺穩當的,還以為能瞞過你呢。」
「體格跟動作,我對這方面記憶力挺好,更何況我是二爺教出來的,光看沿路奔跑的動作就猜出個幾分了。」解語花像是想起什麼,嘴角忍不住上揚,聲音還帶笑「而且方成在墓道中動手時你的眼神就洩底了。」
男人一愣,立即聽出解語花所指何事,摸著後腦苦笑「難怪你那時止住他的動作那麼快,那小子好大膽,連師兄的頭都打得下手,等他回戲班定要剝他一層皮才罷休。」
「不知者無罪,下手別太重。」回想方成那下,不由得臉上又露出些許笑意。
男人無奈的笑笑,隨後面色肅殺起來「時間不多,閒話少敘,二爺要我傳達的話現在就帶到。」
「要叫我小心曾老闆?」解語花語氣三分猜測七分肯定。
「不錯,」男人眼中又多了幾分敬佩「原本黃老闆拿了你親戚的錢,聽說是筆天價,但與你撐起來的解家家產相比還是划算,那傢伙居心不良,二爺跟霍仙姑商量過,決定先結束了帶頭的,現下這樁生意由霍仙姑接手,也算先給那夥人個下馬威。」
「他們人手多,隊伍中一半都是他們的人手,下地後先不說,就光這樣下斗前的夜晚都是一腳跨在生死線,如果你現在要回頭正好跟我回去,平白送命是再冤也沒有的事了。」
「不成。」黑暗中看不清解語花的面容「在這裡退讓就沒路了,這斗得下。」
「…果然如同二爺說的,你決計沒可能回去。」
解語花沒應聲,沉默以對。
「那麼這邊是最後一個提醒,」男人嗓音再開口時有些沙啞「進去後找時間甩開其他人,這墓雖險,你帶著方成他們獨自行動仍比跟著那群心懷不軌的來得強,起碼能少些被背後暗算的機會,他們這次十分嚴密,除了曾老板一夥外無法確認還有哪些人被買通,這次夾來的喇嘛除了那夥人特顯眼,其他多是道上獨自行動的狠角色,最好的方法就是誰都別信。」
「言盡於此,自個保重,我得先回去幫著處理那邊的後續。」退後幾步,男人又回過頭「我見你一路上跟黑瞎子挺好的,看來二爺先找過他是對的。」
解語花一時半刻有些反應不過來「慢著,黑瞎子跟二爺聯繫過?」
「是啊,聽二爺說你親戚那頭也找過他,只是當初找上他時他貌似兩邊都沒答應,看你倆這幾天混得熟,我還以為他回心轉意了。」語畢,男人對他揮了手道別,鑽出洞口,幾下子就消失在樹林中。
解語花心思有些紊亂,琢磨半天才離開那岩洞,走回營地附近時往手錶一看竟已近天明,心理正想著事情,冷不防手臂給人拉住。
「小傢伙也睡不著出來閒晃,嗯?」一股菸草混著硝煙的特殊氣味傳來,搭著黑眼鏡低低的笑聲,解語花心中莫名來氣,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笑著應付幾句,推開他的手便直奔營帳。
黑眼鏡看著解語花遠去的身影也沒動作,點起一根菸叼上,一點小火紅就這樣在林木間亮著,亮著,而後隱沒。
09.
清早,發現"大斌"的失蹤後,隊伍中又是陣喧騰,解語花領著兩個夥計遠離人群冷眼旁觀,陳叔幾次想過去打聽都被止住,見自家當家對領路人死活毫不上心,也只得乖乖退下,帶著滿臉困惑靜待那頭商討出個結論。
「花兒爺倒是像個沒事人似的,難不成昨夜有觀察到什麼才這樣任著我們亂猜?」一道陰陰的蒼老嗓音響起,竟是曾老闆發話,開口便將箭頭指向解語花,短暫的訝異過後開始有人竊竊私語,有那麼些想問又不敢問出口的氣氛。
解語花不慌不忙,回答時臉上還帶著笑容「不知道,曾老闆實在多心,昨夜的風波我也累得夠嗆,一回帳篷就睡下了,哪有什麼時間去注意外面的動靜呢?」
曾老闆臉色愈發陰沉,剛想還擊,方成倒先搶著開口「昨夜花兒爺都在帳中,曾老闆要對這事放不下心,大可以去問守夜的,怎會盤查到我們這邊來。」
曾老闆才要開口,方成又急急補上幾句「況且昨夜的混亂曾老闆也不是沒看到,誰還有精神大半夜去看那蠢貨在做什麼,真要追究起來,跟他同一帳篷的人才該問。」
連番遭到搶白,兩造氣氛正僵,陳叔忙出來打圓場,好說歹說下,大家才各自回營帳準備等會下斗的裝備,一會兒,陳叔說要去探探曾老闆那頭的風聲,裝備草草收拾了下就先行離開,解語花見狀也不阻攔,心下暗自打算下去後該如何甩掉其他人獨自行動,還整理著,方成那頭已經收拾完傢伙,靠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從沉思中驚醒,解語花轉頭看向方成「有什麼事嗎?」
「呃,雖然不太好開口,但…」方成一改平常有話直說的模樣,吞吞吐吐「花兒爺昨夜短暫離開應該跟大斌的消失沒有關係吧?」
「你知道我離開過?」解語花反問,方成有些彆扭的解釋起來,說自己是夜貓子習性,平日就睡得少,昨夜一陣喧騰過後更不得睡只是閉目養神,雖然聽到解語花摸出去的細小聲響,但想了想,多半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就還是沒跟上去一瞧究竟。
輕描淡寫撇清自己和大斌的失蹤沒有關聯,看方成急於澄清自個絕沒懷疑意思的模樣煞是好笑,解語花忍不住又調侃他「剛才還在曾老闆面前那麼大聲,自己都知道是謊話,風大也不怕閃了舌頭。」
方成有點尷尬,抓抓腦袋「二爺說讓我來幫忙,沒讓我來拆台的。」
解語花心裏有些釋然,又想起昨夜戲班師兄說回去要剝這小子一層皮,對方成不禁多幾分同情,也從剛才的緊張情緒中稍微緩過,兩人又閒聊了會,拿起東西出帳篷,直往墓口去了。
「小傢伙,還在生氣?」進墓道沒多久,黑眼鏡就從隊伍後端跟上來,小聲在解語花耳邊詢問。
「我沒事要氣什麼。」解語花對他笑笑,腳下步伐加快了些。
「你能氣的可多了。」衝著解語花眨眼,時常掛在嘴角的笑容又上揚幾分,黑眼鏡口中不過是一貫的調笑,聽在解語花耳中卻是說不清的刺耳。
原本加快的步子逐漸減緩,解語花笑容依舊眼神卻十分不友善「願聞其詳?」
黑眼鏡在視線死角拉過解語花的手,在他掌中寫下幾個字,解語花渾身一僵,黑眼鏡又拍了拍他掌心,示意他後頭還有人看著,解語花也伶俐的馬上又隨便開個話題,兩人天南地北的閒扯,在假象掩飾下黑眼鏡又寫了幾個字才作罷。
「喂!這墓道走到底是條死路啊。」昨晚和黑眼鏡一同守夜的張大扯開嗓子叫了起來,曾老闆讓邊上一個帶些書卷氣的中年人上去探探,趴在壁上琢磨一會,中年人又湊到曾老闆旁耳語幾句,看樣子這條竟真是個死路。
正議論紛紛,忽然黑眼鏡的嗓音響起「回前頭那墓室轉轉如何?照大斌提過的勘察經歷,弄不好那邊是有道暗門在的。」
「你怎麼確定?」曾老闆狐疑的上下打量黑眼鏡。
「我沒說我確定,」黑眼鏡狀似無辜的聳聳肩膀「不過當初黃老闆在那給一陣熱風吹過,石俑還轉了位置,要當中真有什麼古怪,也只可能在那。」
曾老闆表情看來依舊對他不甚信任,但幾經思索又不得不同意他說得有道理「…照你說的辦吧。」
黑眼鏡雙臂枕在腦後,一派輕鬆的看著其他人忙碌,打從他們折回來不久,那中年人便在四處摸索下挑出最可能具有暗門的一道牆,一看,不偏不倚正是昨夜他和解語花相中那道,曾老闆手一揮,底下幾個人馬上接上去,量了幾個位置後便搬出傢伙敲打,那位置也不寬,只能三、四個人擠在一起工作,眼見曾老闆顯然將這次下地的主導權全攬在自個身上,黑眼鏡也樂得讓人強出頭,反正他向來不是被聘來砸牆的。
一陣驚呼,那堵虛牆哄然倒下,後頭露出個黑漆漆的大洞,大夥面面相覷,誰也不打算先下去。
「愣在那幹什麼,還不快幹活。」曾老闆率先回過神,大聲喝斥自己的手下。
一行人看來看去,面上都不大願意,那條道有斜度,強力手電筒照下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看不到底的活沒人敢貿然去做。
曾老闆一雙眼在人群中打轉,忽然像想到什麼好主意般併出光芒「花兒爺,你帶著那年輕人身手看來挺好,能讓他下去探探嗎?」
旁邊的方成臉色大變,幾乎是立即就扭頭望向解語花,解語花表情也不甚好看,他怎會不知曾老闆的用意,連墓都沒摸熟就想先謀害起人來了,還沒來得急開口,曾老闆又涼涼的補上句「這是整個團隊的事呢,花兒爺不會連這點力都不想出吧?」
解語花還沒開口,邊上黑眼鏡先發了話「我下去吧?」
瞬間所有目光皆聚焦在黑眼鏡身上,連老奸巨猾的曾老闆都一時想不出什麼話反駁,黑眼鏡看大家都不說話,嘿嘿笑著又開了口「叫個沒經驗的下去,到時候沒探清楚反而誤事,拿人錢財不好不替人辦事,沒意見那我就下去啦。」
方成聽到黑眼鏡前半說他沒經驗便想張口反駁,被解語花瞪得硬是吞了回去,環顧四週,沒一個人出來阻止他,黑眼鏡逕自走向洞口,要了條繩子繫在腰上,摸出刺刀握在手裡緩緩順著岩壁摸將下去。
半小時過去,下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有幾人已等得不耐煩,偷偷請示曾老闆是否該做點什麼,解語花也有些焦慮,一雙眼直盯著洞口,表情凝重。
忽然,那條繩子劇烈擺動起來,在洞口待命的人急急將繩子往回拉,才拉了幾下,站右邊那個大喊不好,說繩子那頭丁點重量也沒有,肯定是給斷了。
「下去救人!」解語花突然往方成跟陳叔那喊了聲,幾步就奔到洞口邊,繩子也不繫,隻身向下滑去,曾老闆見狀不對,也連忙點了幾個人讓他們跟著下去,幾人在洞口忙著繫繩,竟是一片混亂。
到了盡頭,解語花才要起身就被大力一拉,順著沒止住的衝力直接摔進黑眼鏡懷裡,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再次於耳畔響起「小傢伙當真找我來了。」
10.
解語花連粗話都來不及罵出口,就給黑眼鏡摀住嘴巴壓到一旁「安靜等著。」
一路壓著的火氣直衝腦門,解語花此刻真覺得自己比燒紅的開水還沸騰,若不是整個人給黑眼鏡死死壓著,早一拳揮將過去,沒打死他至少也該砸斷他鼻樑跟那副嵌在臉上似的墨鏡。
解語花不大滿意的掙扎起來,方才在他手上寫字要他跟著走的是這貨,現在沒半句解釋就死壓著他的還是這貨,憋了幾天的氣一下子上來,身子的動作更加大了。
感覺到掌下傳來掙扎,黑眼鏡又加大了力道,雙臂如鎖鏈般緊緊將解語花束縛在自身和岩壁間。
瞥見解語花眼內盡是怒火,黑眼鏡玩味的笑了笑,側過頭去,剛好讓出能讓解語花看清他身後的視野,解語花還要惱,卻看見幾尺外有個白色影子,很緩慢的動著,遲緩的動作與突兀的停頓像被剪成好幾段的影格,黑眼鏡感到掌下身軀瞬間僵硬了會,滿意的鬆開對解語花的箝制。
「那什麼鬼東西?」解語花無聲以唇型詢問,順從的沒再有什麼動作。
「還沒成熟的粽子一類的。」聲量壓得極低,黑眼鏡換到解語花身旁,兩人默不作聲看著不遠處白色形體的詭異動作,眼睛適應更多黑暗後,那個似人形的詭異物體更加鮮明,動作十分之不連貫,常卡了數秒才又伸展一下。
「小傢伙,那東西等等能派上用場,別太急著往前衝啊。」被墨鏡掩去的眼神不知在想什麼,黑眼鏡碰了碰解語花手掌,像是安撫又像是暗示。
洞口又一陣騷動,方成和其他四、五個人一起鑽了出來,詭異的白色形體無預警撞進他們視線範圍,愣了會,有人率先反應過來,死命的想爬回上頭,但礙於通道坡度陡,只能狂拉繩子示意上面的人下面有異狀。
解語花剛想讓方成過來,黑眼鏡忽然用手肘頂了下他,轉過頭,黑眼鏡朝另一個方向比劃,比著的方向正好是座石俑,解語花才想問他要做什麼,接著就因看到的景像驚得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原本完整的石俑表面綻出裂痕,剝落的石塊下,透出帶著絲青色的詭異白花一片,不意外的,在裂痕逐漸蔓延,崩解速度加快後,一隻手伸了出來,接著,重複起剛才另一個白色形體的緩慢動作。
環視一圈,這洞中還有八具石俑,其中幾尊並無反應,但表面的裂痕卻使解語花怎麼也無法放下心,他看向黑眼鏡,後者手上摸出刺刀,刀尖指向位於石俑後方另一個不顯眼的洞口。
「等等從那下去。」以口型示意,黑眼鏡說完後就輕手輕腳的往那方移動,解語花也隨即跟上。
就在解語花小心的移動身子之際,忽然,第一具白色形體快速的整顆頭都扭了過來,那是張看過便難以忘懷的詭譎面孔,原本應該是五官的部分全被溶解,看著像是泡脹屍體的白臉上只有幾道深深淺淺的疤,即使如此,解語花依舊能感覺到被冰冷怨毒的視線注視著,一股涼意隨著脊椎攀升,他不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就在那瞬間,那東西維持著頭扭著的姿勢迅速朝他這撲了過來。
黑眼鏡動作更快,眼見情形不對一把拽過解語花就向著指定的洞口奔跑,一道淒厲的嚎叫刺進耳膜,解語花知道那東西追在他們後面,還在通道那的方成一群顯然被嚇傻,在那東西發出嚎叫後才紛紛回過神,其他幾人拼了命的往通道推擠,嘶吼著要上面下來救人,方成還愣著就被推擠的幾人撞了一把,一個踉蹌後才看來有些清醒,拔出腰間刀子,緊跟在解語花他們身後跑。
耳邊再次傳來石塊崩裂的聲響,黑眼鏡小小的哎呀了聲,解語花抬頭,正好看見前方的兩具石俑炸開來,裡面白花花一片,不用細看也知道是什麼東西,解語花才要叫黑眼鏡小心,黑眼鏡已經拉出匣子槍,解語花本以為他要動手,沒料到黑眼鏡頭也不回的反手一槍,子彈扎扎實實打在洞口掙扎的其中一人身上,痛苦的哀號立刻響徹洞窟。
「停止呼吸。」還沒反應過來,黑眼鏡就猛然停下將解語花撲倒在地,順勢一滾,兩人從原本行進的路線上錯開,本來近在耳邊的嚎叫聲逐漸偏離,抽空抬頭一看,那些白色東西竟是朝著在通道口喧騰的那幾人去了。
血,解語花腦海中很快閃過,血氣比生人的生氣更能吸引粽子的注意,解語花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他沒料到黑眼鏡出手如此歹毒。
「小傢伙,我們走吧。」壓在上方的黑眼鏡聲音還帶著笑,聽在解語花耳中有說不出的違和感,但在被黑眼鏡拉起往洞裡衝去後,所有的不真實感都褪成跟時間賽跑的急迫感,慘叫和哀號皆被棄諸腦後,現在他只知道要跑。
黑眼鏡拉著解語花的手撞進另一團黑暗,一片混亂中,誰也沒先將手抽回去。
11.
兩人跑了一陣,長長的漆黑墓道似乎永無止盡,終於在下個轉角看見另一個空曠的墓室,裡頭只散落著幾具死人骨頭,方才那種詭異的石俑倒是沒半個,這墓室除了他們進來的路便沒看到其他通道,寬敞空洞得詭異,步伐緩了下來,解語花甩開黑眼鏡的手,走上前望著地上的死人骨頭不知心內在想些什麼。
黑眼鏡看他在那邊默不作聲,就不去打擾,四下巡視一趟過後便收起匣子槍,他反射性確認環境的動作太快,沒注意到解語花滿臉的陰鬱。
「到這應該行了,他們給那些東西攔住沒那麼快追上來。」黑眼鏡正往來時通道看,一聲細小的聲響從背後傳出,黑眼鏡稍微僵了下,慢慢轉過身子正視解語花「小傢伙,不覺得拿我送你的槍指著我很傷感情嗎?」
「在你說實話前,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漆黑的槍桿子對準黑眼鏡的胸口,解語花不耐煩的皺起眉頭「二爺還說過什麼,你要再說謊,我是不在意這趟自個走完。」
黑眼鏡無辜的舉起雙手「沒什麼,僱我跟著你罷了。」
解語花冷笑一聲「那可奇了,你當初兩邊都沒答應下來不是嗎?」
「我這人不喜歡虧本工作,沒擺點東西在我面前的生意是不會接的,二爺也只要我自己跟這趟來看看上不上算,之後我要往哪邊由我自個決定。」看解語花臉色稍微和緩一點,黑眼鏡又補上幾句「小傢伙也是聰明人,目標都沒個底哪會隨便答應,自然等自己稱稱斤兩再決定。」
「…現在呢?」解語花臉色已不似方才那麼陰鬱,但槍口依舊對準了黑眼鏡。
「實際見過後呢,我覺得跟著小傢伙好一點,既然我們都談好了就不會隨便變卦,說話沒信用以後會沒生意接的。」黑眼鏡往前兩步,胸口剛好就抵在槍口上,從槍桿傳來難以察覺的震動,平日的嘻皮笑臉又回到黑眼鏡面上「倒是小傢伙欠我的霸王別姬一直沒給呢,好沒信用。」
將槍口移開收起,解語花聽完他那句賴皮直想發笑但表情還有點僵,最後只淡淡的掃黑眼鏡一眼「都在斗裏了就別唱那個,觸霉頭。」
「那出去後加倍唱給我?」黑眼鏡也不以為意,連聲笑著直向他討,看著黑眼鏡一如往常的輕佻模樣,解語花發覺自己實在很難理解這人的腦袋構造,才被槍抵完就有心情上來調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隨便點幾個頭就當作答應。
黑眼鏡看解語花又回頭擺弄地上的死人骨頭,才想又說點什麼突然來時墓道一陣聲響,兩人都同時摸出武器,正對上滿臉狼狽的方成。
「哎呀,你跟上來啦。」黑眼鏡一臉訝異,聲音倒樂得很。
方成看黑眼鏡的表情像活見鬼似的,立馬三步併做兩步走到解語花身邊去「花兒爺,那群人給截在洞口那了,但陳叔在剛剛我下來時就給他們扣在上頭,現在怎麼辦?」
「不怎麼辦,繼續下去。」解語花收了槍眼簾低垂,蹲回地面伸手拿起一片骨頭檢查「那夥人現在暫時找不過來,越早結束對我們越有利。」
方成好像想抗議。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沒併出半個字,安靜的跟著解語花在墓室摸索起來。
這墓室頗大,黑眼鏡自告奮勇去另一頭搜索,方成見他走遠了就湊過來,充滿擔心的問解語花「花兒爺,那黑瞎子做事挺狠的,我們真得跟著他走?」
「不得不跟,況且方才那場合他不過是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做這行有時別想太多,多了反而誤事。」即使解語花也對黑眼鏡剛才的行為有些介意,但再不趕快找到新通道,被追上也只是遲早,像講給方成聽也像講給自己,解語花說完又重新靠在壁面上摸索著,似乎摸到一些奇異的凹凸不平,停頓了下,示意方成將手電筒一起湊過來。
摸索著牆上的刻痕,解語花失望的發現那些刻痕因年代久遠已磨損得難以辨識,就算沒磨損也是種他們沒見過的文字,絕計沒有看懂的可能。
心下雖失望,解語花仍繼續檢查壁面,又摸到些痕跡,順著摸去,似乎是一幅壁畫,解語花自個拿著手電筒照,這壁畫佔的面積大,一時間看不清全部,後退幾步又嫌光源不夠,剛想叫方成過來幫忙拿著,脖頸後方就一陣挾著濕意的熱氣吹過,隱約還聽到些笑聲。
解語花想也不想就大罵「瞎子你別妨礙小爺做事…」
沒罵完忽然自己收了聲,從一旁方成錯愕又驚恐的眼神他知道有什麼不對勁,解語花回頭看到黑眼鏡在另一頭也往這邊看,面上少見的也是陣錯愕,而他背後原本空無一人。
「花兒爺,你在跟誰說話?」
12.
黑眼鏡從另一頭跑過來,解語花剛想解釋,不待他說話,黑眼鏡已急急拉過他上下檢查了個仔細,確認沒事後才抬頭詢問「方才發生什麼?」
「忽然有道熱氣吹在脖子上,」解語花稍微後退,拉開與對方之間突如其來縮短的距離,莫名的尷尬感湧出「同時間聽到笑聲,才誤會是你在我背後。」
沉思了會,黑眼鏡才出聲「你剛剛就站這位置?」
靈光乍現,解語花忽然明白過來方才是怎麼一回事,讓方成換過來自己原本的位置以手電筒光源在對面壁上定位,確認過後,兩人順著定好的位置摸索,摸沒多久,黑眼鏡就拍了拍解語花肩膀,要他過來看「這邊,似乎和其他岩壁不一樣,上頭還有縫隙,熱氣可能就從這竄出。」
黑眼鏡拉出刺刀,在他指著的那塊與遠點的位置各劃上兩刀,刀鋒和壁面相接處發出尖銳的聲響,迴盪在空盪的墓室中格外刺耳「瞧,硬度不一樣,這兩邊是不同材質,一刮就一堆粉末下來了。」
兩人對望一眼,馬上動手砸牆,那特殊壁面窄,竟像個只能一人走過的小門,一次只能一人動作,人多了反而互相妨礙碰撞,只得三人輪番上陣,動作也快不到哪兒去。
黑眼鏡砸了一會,搖搖頭,直起身軀掏出在旅館和解語花換來那把槍「太慢了,你們站遠點。」
兩人才退開幾尺,黑眼鏡就已經擺好架勢,待兩聲槍響過去,原本不知還得敲多久的壁面已經鑲出片大洞,隱約有些熱氣從洞的另一頭冒出,黑眼鏡怪異的晃了下腦袋,笑道「這下快多了,把周圍碎片清掉點我們直接用鑽的過去。」
在槍聲響起那刻,解語花瞥到黑眼鏡竟是別開頭在開槍,原本想問問是怎麼回事,但事態緊急,解語花什麼也沒問出口,配合的清了下較尖銳的碎片就打算率先鑽過去。
「慢點呢。」忽然橫裡伸出隻手掌攔住他,解語花沒好氣的抬頭一看,果不其然又對上那副看不出情緒的墨鏡。
這回沒等人問,黑眼鏡識相的提前解釋「小傢伙身子挺金貴,我先過去探下情況,成了再叫上你們。」
不等解語花反應,黑眼鏡壓低身子,在其他兩人看清他動作前一扭便鑽了過去,動作極快,方成愣愣的看向解語花「花兒爺,這貨倒像是也練過一番啊。」解語花是皺眉盯著那個又回覆一片漆黑的洞窟,靜默沒幾秒功夫,洞中傳來叫喚「沒事,快過來。」
兩人依序鑽了過去,過了那小洞,解語花剛爬起身,就見到黑眼鏡滿臉若有所思的模樣看著橫過洞窟中間的一條河,脫下手套過去摸了河水,才一碰就收回手,看到兩人都過來了才回過神看向他們「這河水是熱的。」
「怪不得有股熱氣。」方成恍然大悟。
解語花也走到河邊,伸出指尖試下水溫,與黑眼鏡同樣一摸便快速抽回手「挺燙,這溫度可不好受。」
解語花從背包中拖出兩節棍子組上,測了水深,伸展下身體,一頂一翻間便到了河對側,穩穩踩在地面時背後傳來一陣掌聲,黑眼鏡像第一次看到這番功夫似的稱讚他身手真正好,話畢還吹了聲口哨加強語氣,解語花背對他翻了翻白眼,早習慣他人對自己這身功夫的又驚又畏,但像這種露骨的讚嘆中夾帶調笑,這輩子見過的次數絕對五根手指有找,將黑眼鏡的笑聲拋諸腦後,解語花在河對岸專心致志的研究起下一步。
黑眼鏡見解語花自顧自的忙將起來,也不再打擾,交代方成幾句後就一個人拎著裝備順水流方向走去,邊走邊哼歌,沒幾下子就不見人影。
方成呆站在原地有些無聊,乾脆坐下,忽然河流上游處有些聲響,解語花聞聲轉過頭去,正好看見陳叔狼狽的拖著裝備走來。
「其他人呢?」方成有點訝異的追問「我以為你給他們截在上頭了。」
「你們下面鬧出那場動亂夠大,一團亂時我趁著他們注意力鬆懈就跑了。」陳叔揉了揉肩頭,上面的傷口又滲出些鮮血,方成見狀就要從背包中拿藥,遞過去時卻被退了回來,陳叔衝著對岸的解語花問「當家,黑瞎子人呢?」
「往下游去了。」解語花面朝岩壁看不清表情。
「不妥吧,那個人陰晴不定,誰知道他幹什麼去了。」陳叔邊說邊左顧右盼,顯然有些擔心黑眼鏡會不會打哪突然竄出來。
方成忍不住提議「黑瞎子也去了好一陣子,不然我去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
「那也好,不然這麼久都沒回來真不知那個人想做什麼。」陳叔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方成唯恐對岸的解語花沒聽著,又大聲重複了一次,直到解語花對他擺擺手才順著黑眼鏡剛才走的方向離去。
方成離開後不久,陳叔又開了口「當家,你真信得過黑瞎子?」
解語花才要回答,轉身時手電筒發出的光線掃過河底,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底下閃爍,連忙拿起棍子往河底撥弄,邊忙碌邊應聲,回答時語調不禁有些漫不經心「目前我想不出不信他的理由。」
勾了幾下,成功將底下物件挑起些好看個清楚,幾條細細的鐵鏈在河底擺盪,若不是剛才恰好反射光源,在黑暗中隨著水流擺動的幾條細鏈是絕無可能看見,解語花心中首先竄過的念頭就是把那黑瞎子叫回來,心念一動身體也隨著動作,轉身便要往下游走去,正要邁步,一道怨毒的嗓音迴響在空盪的洞窟中,硬生生阻住他的動作。
「我年輕時就跟在解家底下,鬧分家時都沒離開,熬了如此多年,吃了那麼多苦頭,當初跟著走的許多早分到一杯羹脫離這種腦袋繫褲腰帶上的生活,而我直至今日還得做這種勾當。」
解語花幾乎能感到背後那股直如針刺的恨意,但他始終沒做出回應,而恨意並沒跟著沉默止息「如果當初跟著離開那今天局面早就不一樣,就不用過現在這種隨時要擔心被拖下水的日子。」
解語花終於轉過身,看著過去的老夥計齜牙裂嘴的瞪著他,過度激動噴出的唾沫掛在嘴角,瞪大的眼睛詭異的凸著,一張扭曲的面孔不再熟悉,一如前年一個曾經常來往的親戚拿著槍對準了他的心口。
「而你現在還這麼信任一個外人,一個惡名遠播的傢伙,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留下!」
那是幅已見過無數次的場景,曾經的親人或夥計拿著兇器指向他胸口,解語花低低的開了口,聲音柔和似一團棉絮飄落耳際「不,人心從來不能信任,於誰都一樣。」
「無人可信,最後能走的路就只剩一條了。」最後一句低喃消散在空氣中,解語花面上只剩冷漠與一股蒼涼。
13.
首發子彈打在離肩頭不到一尺的岩壁上,急劇壓低的身形幾乎伏著地面,還沒等對側的槍口轉過來,解語花棍子一橫,點上壁面,一翻一轉間攀上岩壁,解語花知道這洞窟沒半點遮蔽物,逃也無濟於事,牙一咬,在重力將他帶向地面前,掌中的棍子換了方向,身形硬生生在半空旋了半圈,足尖向壁面使力蹬下,直往對側槍口躍去。
解語花伸展開的軀體宛若豹子般迅速,晃眼便幾乎要直撲在陳叔身上,槍聲再度響起,解語花偏了下身子,左肩一陣劇痛,壓下火辣辣的痛楚,空著的右手摸出匕首,斬下,痛苦的哀號伴著金屬落地的鏗鏘聲格外刺耳,解語花反手一刀直接扎進對方胸口,陳叔喉間發出渾濁的咯咯聲,兩眼翻白,癱軟的軀殼隨著抽出的動作往旁邊歪去,倒進冒著熱氣的河中。
刀刃上的鮮血順著弧度滑下,解語花麻木的甩了下匕首,擦乾血跡後掛回腰間,左肩的傷口還滴滴答答向外淌著血,解語花呆站了會才從包中拿出繃帶,咬著下唇硬是將傷口包紮起來,最後打結的動作一使力就拉扯到傷口,疼得渾身緊繃,嘴唇也不小心咬出個口子,紅豔豔的血映著因失血而蒼白的面孔,解語花用右手拉起自己的裝備,拖著步伐往黑眼鏡他們之前離去的方向緩緩走去。
才走沒幾步便聽到黑暗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才停下腳步,一道光源和方成的面孔就出現在面前「花兒爺,剛怎會有槍聲?」
解語花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陳叔給他們收買了,所以我殺了他。」
方成表情有些扭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可是……」
從陰影中伸出隻手壓住方成的肩膀,那下力道頗大,使他下半部的句子全吞回腹中「人都死了,問也沒意義。」
黑眼鏡看向解語花,語調意外的正經起來「往前再走個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盡頭,底下太暗了沒能照清楚,但看來就只是個大水潭。」
解語花簡要交代自己在河中發現鐵鏈的過程,又到河邊以棍子挑動鐵鏈給兩人看個仔細「這鏈子很長,應該是人為將他們固定在河底。」
「那有什麼用?」方成依舊滿臉不解。
「我也不知道,」解語花壓抑呼吸,盡量不露出任何異狀「希望跟找到下一個通道有關。」
黑眼鏡起身又往盡頭走去,邊走邊叫上兩人「再回水潭那看看,也許會有些新發現。」
到了水潭邊上,解語花向下望去,底下儘是團漆黑,瀑布衝擊水面的聲響傳來,方成表情還是有些複雜「花兒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解語花此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一片沉默中黑眼鏡來回踱步,半天忽然併出一句「怪了,我看這河不像原本就有的。」
方成滿面困惑,開口想問黑眼鏡這話什麼意思,才剛開了口,後頭就傳來陣陣吵雜聲。
「哎呀,他們來了。」黑眼鏡望向來時路,嘴角竟還是彎著的。
「操,沒路可走了。」方成後退一步,往下望了望那口黑水潭「難不成要咱們直接跳下去?」
「跳了也是給他們在上頭當靶子射呢,不成不成。」看黑眼鏡大難臨頭仍有心情說笑,方成忍不住發起火來「不然換你想法子好了!再拖下去我們三個全要給他們捅成馬蜂窩!」
黑眼鏡站在邊上只是笑,視線方向似乎還盯著水裡的鐵鏈。
解語花心裡正亂著,左肩又疼到難以活動,對方成針對黑眼鏡的怒火只是充耳不聞,他腦海裡閃過很多選項,最後都一條條劃掉,調頭和對方拼嗎?對方人多勢眾又有備而來,斷不是出其不意這類方法能起效用的狀況,跳下去吧?潭深且黑,底下有什麼都看不清,況黑眼鏡說得確實有道理,跳了對方在上頭必定一陣掃射。
心中越想越亂,遠處亮起小光點,眼看追兵不久就要到達眼前,解語花心一橫,正打算告訴其他兩人往下跳,轉過頭便對上那副深不見底的墨鏡,這次兩人距離極近,他竟能透過墨鏡看見對方眼中那絲半是輕佻半是認真的光芒。
「你信我嗎?」平日總帶著笑意的嗓音忽然穩重起來,解語花聽完一時間全然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問題。
下一秒,黑眼鏡的嗓音又回覆一貫的調子,宛若剛才的壓迫感只是錯覺「哎,看來這次由不得你了。」
解語花沒趕得及反應就被黑眼鏡拉著往邊上跑,猛然拉扯到左肩傷處,疼得他一時間來不及抽回手,由得黑眼鏡拉著他前行。
「跟上。」黑眼鏡轉頭向目瞪口呆的方成喊了聲,跑到邊上隨即一手攬過解語花腰身,縱身跳下。
兩人身影立即隱沒在瀑布中,水流沖得解語花睜不開眼,熱燙的水花打在臉上陣陣刺痛,黑眼鏡似乎扯住了什麼,兩人墜到一半便停在了半空,晃動與灼熱同時沖刷還滲著血的傷口,解語花疼得又是陣暈眩,他隱約感到黑眼鏡將他往懷內壓,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但水聲實在太響他半個字都沒聽明白。
黑眼鏡放開了抓著的物體,兩人急墜而下,即使已在半途頓了一頓,肉體撞擊水面的衝力仍是夠嗆,還沒浮出水面就被一陣水流拉入水底。
再度清醒時,解語花不意外的發現黑眼鏡就癱在他身邊,一隻手還橫他腰上,解語花邊咳邊掙扎著爬起,環顧四週,看來竟和方才摔下來的那條通道有些相似,同樣有條河串穿中央,但比上面那條淺得多,水溫也只剩體溫那麼高。
邊上黑眼鏡還沒清醒,解語花翻過他腦袋探了探鼻息,訝異的發現那副一直掛在對方面上的墨鏡已經不知在剛才的慘況中被摔到哪兒去,少去墨鏡遮蔽的面孔上帶了點傷,應該是方才一路被沖進來時碰傷的,解語花摸摸自己半點傷都沒有的臉龐,才明白過來黑眼鏡方才死死將他往懷裡壓的緣故,
心下有些過意不去,解語花使勁將原本還半個身子泡在水裡的黑眼鏡拉上岸,安置好後便從背包中拉出繃帶,方才泡了熱水的傷口一個勁兒的向外滲血,解語花不禁慶幸這包防水,不然連繃帶都濕透那可更添麻煩。
包紮完傷口,解語花拿著手電筒盤算著先去檢查下四週,等等再回來弄醒黑眼鏡,心裡正思量著,忽然一旁原本癱軟的身軀劇烈的咳將起來,解語花給他嚇了一跳,拿著手電筒便想過去看他,黑眼鏡看到解語花靠過來忽然摀著臉接連往後退,一路退到背抵著岩壁才停下。
解語花沒料到他是這反應,心裡疑惑,手上光源直往那頭照「怎麼了?」
黑眼鏡連連擺手,喘過氣來後才啞著嗓子開口「我這眼睛畏光,小傢伙你行行好,先將手電筒關了成嗎?」
14.
「眼睛還行嗎?」解語花拿著手電筒走在前頭,不時回頭望下黑眼鏡有沒有跟上。
「沒事,只要不照光怎麼都好。」黑眼鏡在解語花背後幾步遠,除去那張少掉墨鏡遮蔽的臉孔外整個人幾乎淹沒在黑暗中,解語花原本想拿他這副只剩張臉的模樣開玩笑,但對上那長久被遮蔽的雙目時又不大習慣,只默默收了聲走在前頭。
「這墓本來是沒有河的。」看前頭那人只顧著左右探查,黑眼鏡主動又開了口。
解語花正好蹲下研究一個破碎的陶罐,半天才回應「從哪看出來?」
「猜的,」黑眼鏡靠上來,手揚起遮著眼睛,解語花見狀立刻將光源移遠些「那些鐵鏈不夠粗,原本應該就不是為了在水流中固定方向存在,我猜那是攀爬用,而下面必定還有額外入口。」
「只是猜測就抓著小爺我一起跳?」解語花轉頭橫他一眼「瞎子,你倒對自己很有信心啊。」
黑眼鏡笑開,原給墨鏡遮住而格外隱誨的面部神情一下子清晰起來「骰子總要擲了才知是大是小,篡在手裡永遠零點,沒得贏的。」
看到黑眼鏡臉上還掛著彩,解語花忽然失去調侃他的興致「於情於理都給你佔去了,我還能說什麼好。」
黑眼鏡很快會意過來解語花所指何事,嘿嘿笑道「碰頭時就看到你肩膀有傷了,傷患優先嘛,作人不能太沒道德。」
「做這行哪來道德可言。」
「哪沒有?財寶留給死人能做什麼呢,拿出去流通市場多好。」黑眼鏡滿臉理所當然,解語花忍不住笑,一笑傷口又疼,一張臉疼得毫無血色,指甲掐得死白陷在肉裡彷彿能掐出一掌血來。
黑眼鏡看他疼成那樣,沒多想就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解語花表情迷惘片刻馬上回過神格開那隻放在他頭上的手掌,面上有些不快。
黑眼鏡想想該解釋下,但意外的心裡沒個底,兩造沉默以對半晌,解語花先抓過手電筒往前邊照,撐起身子離開,視線沒再往另一邊去「前頭陶罐比較多也排放的比較整齊,看起來這條通道一直走應該能通進墓室去。」
黑眼鏡等解語花走遠幾步才跟上,前頭左右擺動的光源於他而言仍太過刺眼,瞇著雙眼緩步跟在後頭,解語花的身影模糊在一團光中,黑眼鏡突然有點擔心自己跟丟了人,隨即又在心中自嘲,路就這麼一條是能跟丟到哪去呢。
兩人悶不吭聲又走了一段,視野中猛然出現兩排石俑,站滿餘下十來尺的步道,底端是道寬敞的石門,上頭的浮雕因年久已磨損不少,雖想上前細細研究,但望著一字排開的石俑,早先在起始墓室中被追逐的驚悚場景又歷歷在目,兩個人直覺性的屏氣凝神,就怕等下那白色的粽子又破繭而出,追得兩人滿室跑。
解語花熄了光源,壓低身軀靜待眼睛適應,一片死寂中黑眼鏡靠上來,以幾不可聞的聲量輕輕開口「我過去瞧瞧。」
心下一驚,剛想拉他旁邊已沒了聲息,大概已摸上前去,解語花將手電筒換到左手,右手掏出匕首,打算在有動靜之際提早做出反應。
黑暗中時間流逝得特別慢,解語花很久都沒聽見半點聲響,開始有些沉不住氣時,一隻手搭上他握著匕首的手腕「可以開燈了,那些石俑裡頭都沒東西,只是些空殼子。」
轉低手電筒的方向後才打開開關,即使已壓低光源黑眼鏡仍在光點亮起那刻不大舒服的別過臉去,解語花自動挪離他遠點後才開口問道「裡頭是空的?」
「對。」黑眼鏡皺著眉頭「方才檢查過了,每具都是中空,不知道上面那些裡頭有粽子的石俑是打哪來的。」
解語花苦笑「至少能確定這些東西不會在我們走過去的時候突然屍變,那可安全多了。」
背後忽然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響,一晃眼黑眼鏡手中的槍直指聲響來源,眼底殺意暴動,與平日對解語花說話的模樣大相逕庭。
「等、等等!是我呢!」手電筒轉個方向後照出方成滿是驚惶的面孔。
黑眼鏡收起槍,面上又換上一派輕鬆調笑「下次你還是出個聲吧,省得我每次都要掏槍怪麻煩一把的。」
「你也下來了?」解語花看到方成時心中是有些慶幸,先不論這趟活中方成確實立場一直沒變過,光衝著那是二爺讓他帶上的人,真折在外頭他心下也過意不去,剛從死裡逃生時沒來得及擔心,現在看到他完好無缺的站在面前,解語花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猶豫一會才往下跳,不知怎麼就進了這洞窟,醒過來後手電筒早不見了,看到前頭好像有光亮才跟過來,沒想到就是花兒爺你們。」方成一下子放鬆下來,嗓音中都有些發抖。
解語花見黑眼鏡已鑽過石俑群去開那石門,便喊過方成讓他跟緊自己,小心翼翼的穿越石俑群,抵達石門前恰好黑眼鏡同時推開那扇門,門後的光景毫無預警撞進視野。
四面牆壁被壁畫佔滿,連頂上和地面都不例外,即使年久剝落褪色,那奇異的色彩與圖騰仍霸道的佔據視野中每一寸,龐大房間中央是個沉甸甸的石棺搭在一人高的石台子上,整個房間壓迫感極重,一走進去宛如被包圍似的喘不過氣。
解語花踏進去後便端詳起牆上壁畫,剝落的部份極多,許多描繪的場景都看不清楚,但解語花仍駐足在牆前沒有轉身搜索其他東西的意思。
黑眼鏡繞了幾圈後停佇在石台子前,略一沉吟,轉頭向解語花那邊喊道「我要上台子了。」
解語花原本正專心琢磨壁畫圖像的意義,忽然給他這麼一喊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退離開壁面,小跑步到離台子幾步遠的距離「知道了,你上去吧。」
誰都不知道台子上是否有什麼機關,黑眼鏡叫上解語花一來讓他幫著有個照應,二來要真有機關,難保不是由牆壁啟動,到時第一個遭殃的必定是離壁面最近的人,黑眼鏡等解語花過來後伸展了下筋骨,雙手輕搭在台子邊緣,輕碰幾下後一使力,整個人凌空而起,正好落在方才以觸摸確認過的定點,半分不差。
站穩了身子,黑眼鏡小心翼翼在台子上移動,湊近石棺後老半天沒動靜,解語花與方成在下邊等了片刻,忽然上頭那人一聲驚呼「小傢伙,上來看看吧。」
待解語花翻上去,黑眼鏡已將石棺蓋打開半邊「小傢伙,這下面好像還有通道啊?」
解語花向前一看,底下是條密道,黑漆漆的也不知通往哪去,黑眼鏡點了個火摺子向下扔,火光在底部閃爍著,許久沒熄滅。
「看來是能下去。」黑眼鏡正說著,忽然發現解語花一個勁盯著石棺蓋「怎麼了?」
解語花回過神,手指向四週壁面「這棺蓋上的浮雕跟壁畫中一個女人挺像的。」
15.
「什麼女人?」
解語花示意他跳下石台,一路引他到其中一道牆前「這邊,畫面中央那個帶著詭異面具的男人看到沒?他背後有個女人也帶面具,我看石棺本身就雕成個人型,上面頭部的浮雕圖案又跟這面具相似。」
黑眼鏡此時才仔細端詳起這些壁畫,解語花提到的那對男女一連在好幾幅畫中重複出現,來回一幅幅掃過,透過解語花在一旁提點,黑眼鏡慢慢看出這用上整個房間來作畫的故事原貌。
由南面牆作為起始,在北面牆作終,大篇幅的紅色顏料一筆一筆勾勒出畫中人的神貌,雖隔著層面具,人物的神態仍傳達出了七八分,多數壁畫已因溼氣斑駁剝落,但僅存完整的幾幅正好是關鍵,在辨識上沒帶來太大困難,首幅描繪兩人位於高處,底下眾人或拜或伏,地面上還有些貢品,可見兩人地位甚高,男子身著盔甲挺立,背後的女人姿態半臥,裙襬中延伸出來的竟不是雙腿而貌似是一雙鳥爪。
黑眼鏡一看就覺得不對勁,才想問解語花對這圖形有什麼見解,回頭望見對方眼中也是一陣迷惘,只得耐住性子繼續看下去,中間大半損毀又只是些生活描述,黑眼鏡沒那閒工夫欣賞,較值得一提的只有男人出征時的場景,但那幅位在遠方的女人半個身子都模糊不清,黑眼鏡沒法研究那雙令他在意不已的鳥爪,索性跳過不看。
終幅女人躺在榻上,但詭譎的是畫面上方又畫了個女人,這次黑眼鏡看清楚了,女人原本是雙腿的部位確實是畫成了鳥爪,這回背上還多出了翅膀,像是正朝天飛去,與在榻上失去生氣的肉體形成強烈對比。
回過神來看看地面與天花板,原本凌亂的線條現在卻能看出點端倪,退開點看不就是女人死時屍身四周綻開的紅花,大片大片的啃噬牆壁以外的空間,想必任誰踏入這詭異的房間都要先暈個幾回,太傷眼力了。
「簡直就像羽化登仙。」解語花輕輕的開口「我在猜,這應該是那女人的墓。」
一旁的方成忍不住問道「可我們當初聽說這是個古國貴族的墓啊?」
解語花聳聳肩膀「不知道,可能情報是錯的,或是我的猜測是錯的。」
「或者都沒錯。」黑眼鏡伸出手隔空順著死去女人的面容描過,表情有些出神「這墓可是分成上下兩層,我們是誤打誤撞才進了這瀑布後的墓穴,原本要走的路線中沒這條。」
想起在混亂中給拉著亂跑的過程,解語花表情不甚好看「那倒是,但這格局也少見,你方才發現那暗道大約是通主墓室,就不知道下面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要貿然下去恐怕有些冒險。」
黑眼鏡收回手揉了揉眉心,少去那副墨鏡後他什麼表情都明晃晃打在臉上,看著他那對意外清亮的眼睛時解語花倒有些不習慣起來,腦子才轉著黑眼鏡就又發了話「剛移開棺蓋時是有股怪氣竄出,但我在上頭待了會都沒事,想必問題不大,除去底下有一打粽子等著我們的可能性,我看還是能走快走,晚了要糟糕的。」
方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狀似弄不太清楚這兩人壺裡賣什麼藥,還沒來得及開口,解語花突然臉色大變,一雙眼往他這兒掃來「方成,你跳下來前他們看見你沒有?」
方成給他一嚇,等到腦子運轉過來後臉色頓時驚得死白,聲音越說越細,到最後像是蚊子聲般微小「我…他們有看見我卻沒開槍,後來想著橫豎都是一死後就往下跳了……」
解語花此時真惱得想往方成腦門拍上一掌,經過門前石俑的虛驚一場後腦子都有點不大靈光,又進了這墓室東琢磨西琢磨的,有追兵的要緊事都差點拋在腦後,現下可好,對方用方成這小子的形蹤一路跟著他們,自己左臂現在連平舉都辦不到,等於跟廢了是沒兩樣,黑眼鏡的眼睛又畏光,瞧剛才躲手電筒那股子勁,對方啥都不用做,光拿燈照就弄死他了。
盯著緊閉的石門,黑眼鏡面上笑容不減,開口的聲音不溫不涼「聽聲響有七個人,兩人負傷,現在多半被外面的石俑鎮住,沒那麼快進來。」
看看解語花陰沉得跟死人有得拼的臉色,黑眼鏡又補上幾句「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發現石俑是空的,現在路只剩這條,走吧。」
黑眼鏡少見的用幾乎是發號施令的語氣說話,解語花也沒心情跟他爭,幾個步子就到台子邊,翻身上去後就靠在石棺旁等著兩人趕上,黑眼鏡也不廢話,三兩下利索的靠上去,方成一人呆立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麼,平時解語花一叫他就應,此時卻連喊了五、六聲頭也沒抬。
「花兒爺,是我疏失,對不住。」每個字都像從喉頭中擠出來,生澀乾硬。
心裡有塊地方直發冷,解語花語氣不由得強硬了起來「別廢話,你快過來。」
方成僵硬的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跑了過來,見他翻上台子解語花才稍微放下了心,黑眼鏡帶頭下到底下,在一片黑暗中他行動特別靈活,往前頭走幾步瞧了瞧便扭頭叫解語花他們下來。
解語花半個身子都下去了,卻遲遲不見方成有動作,不禁轉頭急道「你還在等什麼?」
方成站在棺邊,一步也不動,望向解語花的雙眼中混著恐懼與狂熱的火焰燃得刺眼「總得有人把棺蓋合上。」
「也好,」黑眼鏡繞過解語花,探身到上頭「這棺蓋有幾個機巧,我指給你瞧,照原樣蓋上才封得緊。」
黑眼鏡跟方成交代的嗓音在耳邊模糊成一團,解語花腦子亂烘烘一片,話到嘴邊打轉了幾回,終究還是吞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該如何取捨,邁開腳步往前踏了幾下停住,一如既往,他不能回頭。
黑眼鏡從背包裡摸出樣東西塞到方成手上,低低的聲音在解語花背後聽得不甚清楚「…收著…幫自己省點時間……」
石質互相摩擦的刺耳聲傳來,解語花沒回頭,等黑眼鏡跟過來後他又往更深處走去,方成好像快哭出來似的聲音突破噪音在耳邊響起「請替我感謝二爺的栽培之恩。」
解語花捏著的拳頭又緊了些,後頭機關密合時發出『喀』的一聲,肩頭的傷隱隱作痛,而痛逐漸化為麻木,左手幾乎失去知覺,解語花在黑暗中就著觸覺又裹上一層繃帶,黑眼鏡見他手電筒都不開就在那瞎纏,沒多說什麼,靠上去三兩下便處理好。
在吵雜聲撞進墓室前,兩人已在暗道中走遠了,沒機會聽見上頭響起道悶悶的爆炸聲。
16.
腳步聲敲擊在黑暗的長隧道中,兩人沉默著並肩前行,眼睛在黑暗中逐漸有些習慣,但前方光景仍於暗色中糊成片漆黑,解語花機械性的踩著步伐,心裡打轉的東西太多,一時半刻間,他只是直覺性的順著旁邊黑眼鏡動作步調行走。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傳來黑眼鏡清了清嗓子的輕微聲響,解語花抬眸掃去,但在一片漆黑中他只能見著對方隱約的輪廓。
「知道嗎?」黑眼鏡直直看著前方,聲音既不正經,但也不似平日調笑,只是放輕至宛若喃喃自語,「這事兒跟你沒干係,只是必須這麼走下去而已。」
解語花沉默半晌,幾乎就在黑眼鏡以為他是不會回應的同時,平淡的嗓音傳來,「我知道,但這種事見多了還是會累。」
黑眼鏡沒轉過頭去看旁邊那人現下的表情,他想這並不恰當,解語花語氣平淡的說下去,「很多次,跟著我下去的人死了大半以上,裡頭有仇家,有在那之前從沒打過照面的人,也有像方成這樣相識好一段日子的,但不論哪種,最後都沒能出來,而我也從未回過頭,無論被遺留下來是什麼人,無論交情,無論我是否知道他在那之後的下場。」
掩飾似的,解語花短促笑了兩聲,一定節奏的步伐聲持續著,「你看,我明知你給他雷管,讓他跟那群人一塊炸成肉醬,可我就是走自己的,也沒攔你,或是喊他跟上。」
「不過也就僅僅那樣,走都走了,多說什麼都是矯情。」
「解語花,你是個混帳。」突如其來的話語,不給旁邊那人反應時間,黑眼鏡很快的說下去,「而我也是,所以我們才能活著走到這。」
「罪惡感一類的,全是活人的特權,死了就真什麼都沒了。」
一片黑暗中,黑眼鏡感覺到解語花的視線定在自身方向,但少掉過去幾天那股子尖銳感,不溫不涼,從中讀不出任何情緒,他忍住轉過頭對視的念頭,平靜的繼續往前走,正如自己方才沒開過口般。
解語花的視線跟了他許久,直到步伐聲到了盡頭才收了回去,他打開手電筒向外照去,黑眼鏡在旁縮了縮身子避開光源。
「你不太擅長安慰人。」解語花面部籠罩著層薄光,極輕的聲音幾乎像氣音般,於探出上身之際逸出,一不留神就散了去,不待那人反應過來,解語花就出了密道,黑眼鏡隨後跟光源保持距離一邊跟上。
「那當然,我本業是拿槍桿的。」自言自語般,黑眼鏡抬手搔了搔腦袋。
才出暗道,兩人便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視野內儘是鋪天蓋地的樹根。
在手電筒照射下映出的陰影,詭譎地晃動著,像是招呼不速之客的靠近。
「這什麼鬼東西……」黑眼鏡聽見解語花充滿嫌惡的低語。
於裂開的石磚頂部竄出,大量根鬚佔據挑高的墓頂,與上方墓室相同從地面至頂端皆大片蔓延的紅花圖騰,在這兒卻相對失色,苟延殘喘的癱瘓在伴隨根鬚落下的沙土底下。
壁面也好不到哪去,如成年男子手臂粗大的藤蔓蜿蜒其上,想必是順著裂了的壁面一路生長進來,陪葬品東倒西歪四散,和著沙土藤蔓一同雜亂了青石磚地面,原本好好一個墓室,竟搞得好似叢林般,陰森的像是沒有盡頭。
「上面林子可生得真大,長這麼深來了。」回過神來,黑眼鏡瞇起眼睛,細細審視墓穴裡的一切,視線掃過中央時頓了下,凝視幾秒後轉頭喊解語花,「你瞧,那兒有具和上頭一樣的石棺,就不知道裡頭是不是那個生著鳥爪的女人了。」
手電筒順著黑眼鏡指的方向照過去,解語花半信半疑的打量半天,雖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和方才密道入口相同的石台子上確實有具看似棺木的東西,思考了會,朝黑眼鏡做了個手勢,解語花緩緩靠上前去,一步步靠近那石台。
靠近一瞧,台子上果然平穩擺放著與上方墓室相同的石棺,兩人輕巧的一同翻上石台,伸手撥去覆蓋的土石與些許根鬚,解語花細細研究起石棺上的浮雕,而黑眼鏡則是不時輕敲棺面,似乎正推敲石棺構造。
仔細比對過一輪,石棺上雕刻的女人面孔與記憶中的壁畫無異,看黑眼鏡在那頭忙碌,解語花也不急著打擾對方,環顧四周後躍下台子,這墓室過於陰暗,光靠手中一盞手電筒實在無法應付。
抽出火折子,點亮方才觀察週遭時看到的燈座,在點燃前解語花先小心翼翼的確認過容器中只是一般燈油,雖看來是許久以前,所幸因山中低溫,表面凝結的油脂保留了足夠的量,看來還能撐上好一陣子。
才點燃兩三座,突然聽見黑眼鏡喊了聲,解語花急急轉身,一沒注意,手中光源差點直照上對方面部,幸虧即時壓了下來。
「不對勁。」似乎沒發現解語花瞬間的手忙腳亂,黑眼鏡望向來時通道,臉色不大好看。
「看到什麼了?」知道對方於黑暗中視力極佳,解語花停下動作,三步併做兩步趕回台子附近,黑眼鏡面容專注得可怕,一雙眸子死盯被黑暗覆蓋的角落,解語花等了半天他都沒再開口。
終於黑眼鏡有了動作,他翻下台子,示意解語花和他一同往牆邊跑去。
還沒跑到牆邊,地面猛然就是陣晃動,手電筒一沒拿穩,直直砸落地面,顧不得撿,黑眼鏡急迫的拉著他向前奔跑,解語花腦中瞬間閃過很多訊息,但方才突如其來的晃動讓他只能順從身體的本能驅動。
「上去!他們要來了!」甫至牆邊,黑眼鏡急促的警告在耳際回蕩,聽來有幾分像是野獸低吼,解語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來不及思考『他們』所指為何,就朝著黑眼鏡指引的方向,順從的隨著對方移動的聲響向上攀爬。
原本令人生厭的根鬚與藤蔓此時卻成了最佳助力,解語花在第一回地面震動中便摔了手電筒,習慣光源的眼睛一下墜入黑暗,向來引以為傲的靈巧身體在黑暗中速度硬是慢了下來,只能順著手上觸覺死命向上爬。
黑眼鏡倒是如魚得水,速度絲毫沒減緩,不時還騰出手引領解語花攀上較為穩固的樹根。
解語花向下望了望,底部一片黑暗,方才抽空點上的幾盞燭火忽明忽滅,他看不清底下到底出了什麼亂子,但就在他們所在牆面的相反方向,似乎多了幾具原本不存在的影子,在他遲疑瞬間,黑眼鏡已翻上個勉強能立足的牆面突出點。
「上來。」
解語花伸出手去,自然而然搭在了對方掌心,黑眼鏡卻忽然間沒了動作。
「你……」見對方視線偏移,似乎對準了自己方才凝視的角落,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解語花才待出聲詢問,就立即被打斷。
「沒辦法了,你再信我一回吧。」
對方無奈的短促笑聲響起,錯愕中,原本相握的手卻將他推了下去。
17.
解語花失去支撐的身子往下墜去,接觸到地面的瞬間直覺性打了幾個滾減緩衝擊力,但胸側傳來的悶痛仍讓解語花屏住呼吸。爬起來再往上頭看去,黑眼鏡已沒了蹤影,怒火很快灌滿心頭,解語花幾乎是憤憤的從牙關中低聲咒罵了幾句,沒試圖尋找其他藏身之處,解語花壓著肩頭,往牆邊靠了點,身置險處是不爭的事實,雖不知黑眼鏡在盤算什麼,但寄託希望於他人過於虛幻,解語花寧願將心思花在自個身上孤注一擲。
將手電筒拾了回來,飛快的打量下周遭,解語花忽然了解黑眼鏡方才楞住的原因。
就在那個他們鑽出來的暗道,有幾具白色人影生硬的晃動,頓著,頓著,像卡住的影格,許久皆未接續,那絕非人類應有的舉止,至少那軀體扭曲的弧度絕非活人。
解語花幾乎感覺全身血液都冷了起來,思緒不由自主飄忽起來,想起剛進墓時那股子慘況,想起黑眼鏡當時多麼不留情的開槍,想起被那道怨毒眼光注視時的渾身僵硬。
他不禁懷疑起黑眼鏡推他下來的用意。
再一次,白色人影僵直的動作接續起來,隔著大段距離也能感受到那幾具粽子散發的詭異氣息,方成道別時那雙燃燒著狂熱與絕望的眼眸又在眼前浮起,解語花無奈的苦笑了下,很快抽出槍械與匕首,將手槍換到較不方便的左手,並將手電筒固定在握著匕首的右手腕之上,他知道那些粽子定會本能的往他這血氣源頭過來,但現在跑也不可能,一滴冷汗滑落,解語花咬了咬唇,握緊了手中傢伙,靜待時機到來。
第一具粽子在緩慢的僵直過後,忽然快速移動了起來,刺耳而怨毒的嚎叫聲在墓室中迴響,沒幾下就奔到解語花面前,驚險的往地上一滾,那玩意兒看來跟折斷了沒兩樣的爪子險險在他方才頭顱的位置揮空,幾乎是一氣呵成,解語花壓低身子的同時匕首便往那粽子腿上斬下,寒光閃過,他只覺得揮砍到的東西極軟,像極了吸滿水的棉花,但砍開的口子卻又濺不出半點液體,著實詭異。
那東西撲過來的衝勁太大,一條腿又給解語花切了開來,煞不住便望著牆面倒去,原本握緊匕首的右手成為支撐點,猛地連槍托起動彈不得的左手,忍痛咬緊牙關,兩聲槍響過後,地上那東西才沒了動靜。
冷汗滴落,開槍時震動引起傷口劇痛,解語花望向方才那些東西所在處,絕望的發現剩下幾隻似乎都暖好了身子,雖然速度不像第一隻般快,但也都加足了速度往這頭過來。
衡量自身狀況,一次對付那麼多隻自然是沒有可能,但持久戰又過度消耗體力,解語花沒把握自己是不是能撐到那個時候,但眼下狀況不跑不行。
沿著壁面,解語花小心的維持距離,謹慎使用每一分體力,類似一個賭注,賭究竟是那些東西先露出破綻,或是他的體力先耗盡?
又或者,賭一個他原本不打算期待的狀況。
猛然,其中一隻粽子速度變快了些,硬是撲了上來。
不及閃避,解語花乾脆轉過身子,打算正面迎擊。
霎時間,半空一聲響,黑暗深處揚起的白光特刺眼,離解語花最近的粽子腦袋一下開了花似炸裂,乾涸腦子並未濺出什麼液體,肢體抽搐了幾下,頹然倒在離解語花不到一尺的地面。
解語花雙眼沒漏掉方才上空揚起的火光,他幾乎立刻就猜到那是怎麼回事。
沉悶的地面撞擊聲並未改變情況,其餘幾隻粽子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沉默的繼續靠上前來,忽地又聲巨響破空炸開,第二朵腦花燦爛開遍地面。
還剩三隻,解語花邊往空曠地方跑,邊在心底倒數,縱使他不願輕易承認,但那槍聲的響起確實使心中踏實了些,抽空向後望去,就在他猜想上面那人應重新擺好架勢之際,第三聲準確的響起,乾癟軀體撞擊地面的悶聲在黑暗中並不突出,但那聲響宛若敲在心頭上,沉甸甸的直沉到心底去,和方才猛然被拋下的躁動恰好相抵消。
黑眼鏡槍法確實準,即使是移動中的物件都能半分不差轟爛其腦袋,很快的,第四隻粽子也應聲倒地,解語花幾乎要放下心來,誰料最後一聲槍響過去後,最後的粽子仍未倒地,那槍射偏了,只打在那東西的左肩處,充滿怨毒的嚎叫愈發淒厲,腦袋尚未認知黑眼鏡失準的事實,軀體便搶先做出反應,右手扔開匕首,從僵硬的左掌中挖出手槍,躍上牆面,一個蹬足,便跟那煞不住的東西擦身而過,落地時雖狼狽摔進地上藤蔓堆,但手上槍枝卻是毫不留情直打完一輪子彈才停下,確認癱軟在地上那東西再也無法起身作怪,解語花才長長嘆出口氣,他左手是真的無法再移動半分了。
「瞎子,你還在上面幹什麼?」一拐一拐的爬起來,走到應是黑眼鏡位置的正下方,解語花壓著方才摔到仍隱隱作痛的腹側,直往上頭整片漆黑喊人,方才黑眼鏡失了準頭的狀況令他有些不安。
「等等。」模糊不清的聲音後緊接傳來移動的細小聲響。
解語花在下頭等了半天都沒見著黑眼鏡的身影,才想再喊他幾聲,便聽見黑眼鏡少見的,些許慌亂的聲音,「閃開!」
見到黑眼鏡失衡的身影之際,身體長久下來接受的訓練告訴他該閃避,但不知怎地,在移動身子前,他遲疑了。
被下了蠱似的,訓練有素的身體不僅沒躲避,反而有些迎上前,對方體重壓上同時,解語花腦中回想起瀑布那時場景,嘴角荒唐的扯動了下,或許該問問黑眼鏡身子撞擊水面那時也如此驚人,自我調侃式的想法尚未消散,就順著地心引力被壓向地面,肺部空氣猛然被擠壓出體外,胸腔與後背疼得解語花腦內硬生生空白一片,恍惚間,幾乎能聽見自己骨頭喀著硬石地面格格作響。
還是黑眼鏡先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爬起,伸手作勢要扶他,卻在半空僵了一僵又垂回身側,基於過度強烈的撞擊,解語花初起並沒注意到異狀,直到他發覺黑眼鏡對他的動作充滿不確定,甚至像是避免任何過於明顯的動作,他才感到不對勁。
「瞎子,轉過來。」帶上強硬語調,不給任何一絲辯解機會,解語花直接伸出手去板過對方面孔,興許是顧慮反抗可能會誤觸解語花傷口,黑眼鏡意外順從地任著他檢查,但無論解語花如何在他眼前擺手試探,黑眼鏡雙眼就是一直沒對上焦,「你眼睛……?」
黑眼鏡壓著在上頭撞出的傷口苦笑,「方才槍口焰太強,我這雙眼睛又畏光得緊,暫時性失明罷了,小傢伙別太緊張,等等會好。」
解語花有些說不出話,他腦裡閃過很多念頭,一個廢掉一條手臂的,一個暫時真成了瞎子的,在前方還有多少危險皆是未知數時,這樣的組合怎看都凶多吉少,但見到黑眼鏡面上一片平靜,解語花倒也不打算戳破對方努力營造出來的假象。
「你說了算。」,解語花苦笑了下,輕拉過黑眼鏡手臂,默不作聲替他指引著方向,「那現在讓我們去會會墓主吧,弄不好他能順手治了我倆的傷呢。」
18.
石台上的棺材和頂上那具如出一轍,順著解語花的協助,黑眼鏡開始在棺邊敲敲摸摸,雖打外表看不出,但這機關確實比上頭那個複雜了些,黑眼鏡老半天沒弄開。
「換我來吧?」看黑眼鏡雙眼焦距都還對不上,解語花不禁出聲詢問。
搖搖頭,黑眼鏡專注在手頭工作,看來連出聲應付個幾句都不願意。
見他那樣,解語花有些焦慮,才從生死關頭中回過神,差點兒忘了這男人常不問他人同意就搶先行動,他正猶豫著是否該主動湊上前去,但見對方抿著脣,一個勁兒擺弄手上機巧,他又覺得自己該略略信任對方一回,即使這決定的正確度連自個都懷疑不已。
才想著,細小的石材摩擦聲就傳了出來,解語花稍稍向後挪了點距離,能動的右手警戒地挪向腰間匕首,子彈在方才惡鬥中耗盡,他默默在心理希望著,若真不幸有什麼變故,那也千萬別太難應付。
「嗚!」
裡頭猛然躍出個黑影,一下子撲上黑眼鏡,興許是一切來的太快,眼睛又看不清,向來身手過人的男人竟給撲下石台,撞擊聲與黑眼鏡痛苦的悶哼撞進解語花耳中,在慌亂下聽來格外嚇人。
「瞎子!」右手才拉出截刀刃,卻在半途忽然僵住,背後一股莫名寒氣襲上,直覺告訴解語花千萬別回頭,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彷彿打定主意跟自己作對,一點點轉過去,正好對上從石棺中緩緩坐起的女性屍首。
女屍面容藏於石面具底下看不清楚,但自衣袖露出的手掌卻全無腐爛跡象,除去蒼白過度的死人顏色,完好得不像已死去幾個世紀的屍體。
視線完全無法移開,底下黑眼鏡跟不知名怪物搏鬥的聲音彷彿瞬間抽離至千里之外,聽得不甚真切。
女屍移動時,長袍因動作而輕扯,解語花恰好瞥見底下端倪,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何上層房間中的壁畫將女人原是雙足的部位描繪成鳥爪。
那是雙畸形扭曲、小腿長度僅是常人一半的腿,搭著蒼白至毫無血色的死人肌膚,在陰暗墓室中看來格外恐怖。
被那股詭異寒氣籠罩下,解語花感到腦袋越來越不清楚,身體也僵硬如磐石,無法移動半分,像是意識被困在木偶體內,連感官都漸漸停滯下來。
手捧石面具,台子上的女屍緩緩坐起,月牙白長袍落下台子時翻飛於凝滯的空氣中,在這時這地,連絲毫動作都像老式投影片般靜態,解語花艱難的眨了眨眼睛,女屍已溫順的半趴在青石地面,白透得像是能滴出一脈清泉的雙手,恭敬捧出石面具,方向端端正正朝著解語花,眼前景象模糊起來,解語花恍惚間忘記自己身在這深山墓穴,只記得要接過面具帶上再趕緊扶起眼前女子。
「你這身子不好,地面涼,快起來。」意識中有個聲音這麼說著,是了,得趕快扶她起身,解語花僵硬的伸手接過面具,他心底依然覺得不太對,但此情此景都過於理所當然,他知道自己得戴上那面具,一如每一次……
石質的冰冷順著肌膚爬進血管,面具上的紋路起伏貼著掌心,似會呼吸般在掌中漾起異樣的觸感,心底的抵觸感仍堅持著,猶豫不決中,他又看了對面的女人一眼,沒來由感到那張亦由石面具遮住的面容上透著期待與毫不保留的信任,解語花忽地心頭一揪,她確實是等得夠久了。
身體僵硬得不像自己,解語花雙手將面具捧起,緩緩往面上蓋去。
「解雨臣。」
手頭動作停了下來,誰呢,解語花心底不大踏實的困惑著,那是誰。
「解雨臣,你不能過去。」
勉強轉過頸子,大片艷紅撞入眼內,以扶著石台邊緣撐起身子的男人為中心擴散,怵目驚心,不明塊狀物散落他腳邊,。
扔下獵刀,手掌抓握了幾下,像在測試自己的身體能負荷到什麼地步,男人拖著還向外冒著血的身子朝他走來,每走一步便有幾點殷紅打在青石地面,解語花看著那條血泊鋪成的道路向他敞開,原本渾沌一片的腦子更加不能思考,只是喉間彷彿有把鐵爪子搔抓著,一聲都難以發出。
背後傳來聲響,解語花知道那人在後面,一股壓力欺上,沉甸甸壓在肩頭,溫熱的血液打溼衣服滲了過來,眼眶莫名發疼,像是好幾根針輪流刺著,猛然呼吸困難。
低沉的嗓音在頸邊響起,略帶沙啞的音色更添虛弱,「他不會跟你走。」
約莫是背後的溫度太灼人,僵住的身軀在逐漸取回控制權後竟是全身無力,頸邊的氣息有一下沒一下吹拂著,解語花忽然有些疲倦,他想快些結束,他想……
「因為我要帶他回去。」
身後嗓音先一步說出來,語句尾端帶上些聽慣了的痞痞輕笑,但細不可聞的喘息聲解語花都聽在耳內,縱使黑眼鏡再身手過人,到這地步也只是憑著一股勁兒死撐,被血液打溼的衣衫黏膩的貼合肌膚,將最深處的體溫傳導過來。
這是何必呢,彷彿嗚咽的聲音自喉頭溢出,解語花發現自己再次取回語言能力,一陣緊繃後的暈眩感襲上,一個踉蹌,他往後摔在那人身上,似乎壓到了傷處,後頭男人悶哼一聲,兩人一塊兒摔在地面。
持續伏跪的女屍毫無動靜,宛若傻了似,直直面對在地上跌成一塊兒的兩人,動也不動,從脫力狀態中緩過,解語花緊盯眼前凝結住的女屍,就怕她忽然有任何動作。
於此同時,忽地,女屍臉上與解語花手上所捧的石面具皆逐漸出現裂痕,一開始是些石屑子往下掉,隨著裂縫用來越大,清脆一響,兩副面具同時猛然崩解。
還沒從眼前劇變反應過來,女屍真實面孔便撞進解語花視線之內。
與纖纖細手一般白透的面部,在石面具碎落的粉塵間似乎露出點釋然笑意,在那歷經生死兩界依然婉約如昔的微笑底下,解語花幾乎能想像當年那權傾一時的男人是為了什麼,魂牽夢縈至此,連在古代往往被視為是不祥徵兆的畸型雙腿都能屏除,甚至在女人死後仍大費周章為她建墓。
那壁畫上之所以將女人畸形雙腿轉化為鳥爪,想必是基對死去愛人的思念,願他來世如同鳥類自由高飛,不再拘束於無力雙腿。
很多時候,解語花以為自己看得夠多了,但見到這堅持了幾個世紀的等待,他還是不由得心頭一緊。
但那文靜笑容並未持續太久,春雪融化般,面部皮肉逐漸化去,逐步崩解為帶點死寂的黑色液體,黏稠的打落於地面。
目瞪口呆,解語花凝視著那女屍帶著笑容在他眼前頹然倒下,化為一攤黑水,僅餘下那襲月牙白長袍,鬆鬆泡在那黑水中,彷彿憑弔般一同失去生命力。
「走吧,再待下去不好。」一旁喘息的黑眼鏡忽然出聲,壓緊了腹側傷口,疲憊讓他嗓音有些飄移不穩,「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東西跟上來,不走不行了。」
解語花雖心下質疑黑眼鏡現在幾乎是半盲狀態,如何能下這判斷,但一路上確實眼前男人的意見每每都能發揮關鍵性作用,也就沒說什麼,自地面爬起也順手扶起黑眼鏡,準備離去。
離開前,解語花又回頭看了那攤黑水一眼,白袍繫帶上的玉質裝飾令他停頓了下,稍作遲疑,解語花仍是脫下外套,隔著布料拾起那件古玉,隨即半參扶著黑眼鏡向後端出口移動。
「……嗯,我們回去。」
19.
如果日後讓他回想,解語花其實記不大清楚了,兩個幾乎都半殘了的人是如何走過那一道又一道、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墓道?他有些懶得回想,當時的驚心動魄在日後看來不過就是個過去罷了。
簡單處理下黑眼鏡的腹側傷處,撕裂開的傷口特別怵目驚心,解語花皺著眉,灑上雲南白藥,並將最後的繃帶一口氣全纏繞上去,指望這不多的措施能起到止血效用。
黑眼鏡的眼睛一直沒法看清楚,解語花乾脆幫他自外衣上割了條布料,結結實實遮起雙眼,讓那脆弱的眼睛好好歇息。
「小傢伙可別故意拉我去碰壁啊。」眼睛給遮住前,黑眼鏡苦笑著如此說道,隨後便任著解語花遮上他雙眼,並在腦後打了兩個結以利固定。
「放心,小爺我還沒那麼缺德。」讓對方搭上自個手臂,解語花看向與進來時相反,藏於藤蔓後的一條通道,直覺告訴他不能照原路出去,看來看去,這未知的通道便是他們出去的可能性,暗暗於腦中順了順一路進來的機巧與路線配置,解語花決定賭上一把。
「左肩還能使嗎?」興許是奇怪他老半天不動,黑眼鏡突然出聲詢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不行,又撞又泡水的,早在下來前就幾乎失去知覺了。」從沉思中回過神,解語花輕笑,引領黑眼鏡向前走去,「幸好右手還行,終於體會到人生著兩隻手的意義了。」
讓黑眼鏡站開些,解語花劈砍著那些擋住去路的藤蔓,所幸那些東西也不頑固,乾燥得幾乎順著刀刃滑動就立刻斷開來,清出兩人能行的空間並不算太困難。
誰也沒開口,在狹窄的漆黑墓道中,兩人各自心事重重,解語花思緒不斷游移,想著這墓的結構路線,想著最後也沒弄懂打哪來的那白色怪物,想著很多死去的、或大概死去的面孔。
扶著旁邊視覺被剝奪的男人,解語花奮力將所有不必要的想法趕出腦袋,現在他能想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出去。
漫長的墓道在手電筒的有限光線下見不著盡頭,兩人腳步聲都有些凌亂,路途上意外順利,或許所有白色粽子都長在了另外那條主通道,才讓他們在筋疲力竭後仍能平安離去,沒再遇上半點阻撓。
記不清走了多久,不停行走帶來麻木感,在這時刻,連時間都變得難以計量,直到眼前又重新出現那片陰暗樹林,對於離開此地的急迫與真實感才再次活躍於腦中,驅使著他們加快速度。
看著眼前樹根交錯,盡是落葉與濕泥混雜的軟地,解語花才要提醒黑眼鏡注意腳下,卻忽地感到原先給拉住的的手臂一陣輕鬆,轉頭看去,正好見到黑眼鏡搖搖晃晃往旁邊靠去,定睛一看,自撕裂衣物底下透出的白繃帶又帶上點暗紅,顯然是那僅存的些許救急用品無法完全擋住這嚴重傷勢。
原以為對方是一時脫力,正要伸手去扶,沒料到對方往後退去,伸出的手撲了個空,這才發現黑眼鏡根本是自覺性的移開身子。
「小傢伙你自個先走,我等等再跟上。」在解語花困惑的注視中,一個踉蹌靠到樹旁,黑眼鏡乾脆坐了下來,手壓著腹側傷口,聲音格外虛弱,「看來這樹林子還要走很久,自己保重。」
先是一愣,隨後腦中恢復清明,解語花知道黑眼鏡不是真個如此灑脫,但像他們這類人,很多時候,比如說現下,比起醜態畢露的懇求,最後再被當成累贅丟下,自己也是寧願先行留下,再靠著僅剩的體力找方法離開。
但理解和同意是兩碼子事。
見著對方手上那些半乾的、或還流淌著的豔紅液體,一股莫名的怒氣打從心底竄升上來,不待多想,右手搶先一步揪上對方領子,手上使勁,竟將黑眼鏡硬是拽了起來。
猛然給這麼一扯,黑眼鏡渾身傷口都像炸了鍋似的哀號不止,疼得差點沒叫出聲來,反觀解語花那頭也是滿臉煞白,使的勁太大,肋骨和肩頭一起疼將起來簡直要命,但他仍隱忍住疼痛開口,聲音平靜得有些嚇人,「你起來,小爺我不介意多背你一條命,但那要我說了算,不是由你決定的。」
那頭黑眼鏡一愣,嘴巴張張闔闔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如墜五里霧中的神情讓怒火稍微退去了些,解語花莫名的有些想笑,即使他的理智清楚認知這絕不是個適合笑出聲的場合,「還欠著首霸王別姬呢,要欠過奈何橋去,傳出去大大失了面子的是我。」
黑眼鏡穩住身子,一手扶上解語花肩膀一手扶著樹幹搖搖晃晃站起來,「……咯咯咯,沒想到真記著,但小傢伙都傷一隻手了,還帶上我能走嗎。」
肩上多出的重量一扯一扯傷處,解語花眉頭再度皺得死緊,但仍是刻意放低聲音,將方才的氣勢延續下去,「那是我說了算的。」
為了穩住在失血中逐漸消逝的意識,黑眼鏡在接下來的行進中不時隨便拋幾個不著邊際的問題給解語花,也不是想要什麼回答,就是單純在說與接收間保持清醒,腳步漂浮的情況下,問題一個比一個荒謬。
解語花倒也捧場,一條一條答著,遇到真想不出什麼可說的情況,也隨便應付幾句,或輕哼幾句戲曲,或隨便談點北京城的生活,就是沒讓沉默籠罩。
「推你下去那下還痛嗎?」一不留神問出口,即便在腦中一片渾沌的狀態下,黑眼鏡也知道自己問出了個不得了的問題,半靠在對分肩頭上的身軀有些緊繃。
看不見解語花面上神情,還在猜想,作為支撐的那人便出了聲,「痛啊,一趟摔三次怎麼不痛。」
「還有些不好意思的話,下次換小爺把你推下去,就算扯平,怎麼樣?」
聽解語花提起「下次」這詞,黑眼鏡有些訝異,他想笑,只可惜太過虛弱,最後出來的比起笑聲更像喘氣,「如此大方,我再推卻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如有下次,我黑瞎子一定乖乖站好,保證半點兒都不反抗。」
「那我還真期待。」短暫的回答後陷入沉默,黑眼鏡沒再率先開口,原先每走動一步,側腹創口就彷彿又撕開點,但現下痛覺正緩緩減退,這不是個好現象,這意味著所有知覺都將離他而去。
「對了,還有件事。」就在腦子要化為一灘爛泥之際,解語花疲憊的嗓音響起,極輕的消散在冷空氣中,「你根本知道我的名字。」
黑眼鏡愣了下,於異常遲鈍的腦袋中苦苦思索,終於省悟過來解語花是指他們第一次碰面的情景,縱使經過方才一番折騰早累得要失去意識,他還是不由自主笑出聲,「搭訕總得從名字問起,你說是不?」
才講完話,他便感到渾身一重,眼前向來讓他安定的黑暗鋪天蓋地壓下,因失血過多失去意識前,他彷彿聽見解語花笑了兩聲,不含任何成分在內,純粹得著實好聽。
20.
黑眼鏡在充滿消毒味兒的蒼白病房中醒來,單人間,靜得不像話。門口偶有醫療人員經過,細細的講話聲讓他有些分心,這病房忒整齊乾淨,明亮的光源,一塵不染的地板,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掃,窗邊花瓶中的鮮花映著日光,顯得格外鮮豔。
看著這明亮乾淨的病房,黑眼鏡反而感到一股異樣,直覺性往面上摸去,手指於鼻梁處摸到習慣的堅硬觸感,他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又戴回了墨鏡。
愣著凝視天花板,他想這醫院總不會如此服務周到,貼心至極。
「想說醒來要照光的,就先給你戴上去了。」
門邊傳來聲音,解語花站在門口,一身上好西裝,儼然才從哪個會議中出來似的,滿臉肅殺,好像讀通他心思,開口便解了疑惑。
「唷,小傢伙身體好真快。」笑了起來,黑眼鏡摸摸腹側傷處,那邊早已縫合完全,「這麼快就出去四處打轉了?」
「情勢危急,我不出面他們真要以為成功弄死我了。」掩上門,解語花臉上疲憊才一口氣冒出來,「包紮完睡了兩天,連複診都來不及,就趕著出去打點別的事了。」
走到床邊,解語花拉過張椅子坐下,坐下時特意放輕動作,避免牽扯傷口,一看便是沒休養的空閑也沒有,一能走便出了院。
看解語花一時半刻還不打算離開,反正躺在床上閑著也是閑著,基於好玩,黑眼鏡忍不住問起他暈死後的經過,解語花倒也配合,緩緩說來。
在黑眼鏡失血過多暈過去後,解語花意外地,真照著自己說過那般靜靜的拖著昏死的男人走下去,樹林子寒氣重,體力消耗得快,解語花其實也沒力氣走出去,但憑著一股直覺,他硬是拖著人走回來時道路。
「也幸好我撐得夠久,不然等安排的人找到我們不知道還要耗多久,」想起在那寒氣逼人的林子裡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機械性地不停移動雙腿,眼前直是數不盡的樹幹,像是位置從未前進似的壓迫著面臨渙散的精神,解語花皺起眉頭,將那不甚愉快的經歷拋諸腦後,「後來就讓接應的人把我們帶回來,直接送進了相熟的病院,再來你就知道了。」
兩造陷入沉默,解語花重重吐出口氣,拉鬆領帶,輕閉上眼睛,黑眼鏡看他那樣,也不出聲打擾,視線盯著天花板,沉思著些他自個也還沒搞懂的問題。
例如,解語花何不乾脆拋下他,又為什麼來到他的病房稍做歇息。
但這些東西問出口就太沒意思了,沒意思的事黑眼鏡向來不幹,即使那會解不開他少見的困惑也一樣,沒得例外。
「瞎子,之後還有些活兒要讓你接。」良久,解語花睜開眼睛,身子仍軟軟靠著椅背,聲音放低,「不是什麼乾淨的工作,但我需要人手。」
黑眼鏡立刻會意過來,想必和解家內部整清這一類的有關,像他這種外人,沾惹上實在不算好事,要站錯邊那後果可是相當嚴重,腦筋一轉,直起身子,他笑嘻嘻問道,「找上我是你的意思呢?還是二月紅二爺的意思?」
先是愣了下,解語花淺淺笑開,臉上疲憊不減,但無疑那一抹笑容仍讓整個人看起來亮了些,「是解家當家,我,解語花的意思。」
「那就成了,」又痞痞拋去一個笑容,黑眼鏡調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半躺回床上,「到時酬勞煩請給多些,這工作看來可不輕鬆。」
「放心,虧不了你。」才笑兩聲,解語花手機提示聲便殺風景的響起,盯著那閃爍的方吋螢幕,眉頭深鎖,解語花又回覆了剛進門那嚴肅樣。
「要走了?」
「還有別的事呢,」解語花表情帶上些陰霾,聲音也沉了下去,「還要去二爺那一趟,除去需連繫的要緊事,讓他指派的人折在斗裡也有些過意不去,是該親自去交代下。」
起身走向門口,解語花正要做禮貌性道別,黑眼鏡卻先出了聲。
「這墨鏡是你給挑的?」黑眼鏡衝著他笑開,「眼光不錯啊,跟我平時挑的挺相似。」
解語花頭偏了下,像是思索,隨後嘴角勾起道弧度,聲音中帶些調侃,「誰知道你平常戴什麼,讓人去街上買副頂黑、頂貴的罷了。」
推開門的同時,像是重新戴上面具,解語花方才的疲態已一掃而去,抬手整整領帶,他現在看起來又像個意氣風發的富家少爺,方才透露出的一絲哀傷早蒸散在空中,不復得見。
看著房門隔絕解語花最後一點影子,黑眼鏡摸摸腦袋,自言自語,「學戲的果然專業……」
接下來的日子可說是十分清閒,除去偶爾隱隱發疼的傷口,黑眼鏡的生活可稱得上愜意,解語花安排來的人手十分精明,將他照料得妥妥貼貼,生活上半點兒都不需要操心,白天若心情好便在中庭閒晃,不然便在病房內,抱著透過解語花弄來的筆電,悠悠閒閒直過起假期來。
他知道解語花再過一些時日才用得上他,很多事急不得,依解家在道上的作風,也不是講究速戰速決一派,真要定義起來,在恰好時機作對的事,這才是那人會遵循的行事風格。
但待久了著實無聊,黑眼鏡想,自己真是個不適合太平日子的壞個性。
但那沒什麼問題,他有的是能力,足以支撐他在一次又一次險境中歸來。
算算時間是差不多還有剩,想起之後還得來北京城待上好一段日子,黑眼鏡決定先回趟長沙整備下,那才是他的老地盤,離開太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上次複檢,醫生已說過傷口復原狀況良好,思量過沒啥大礙,黑眼鏡就避開護衛與看護,私自辦理了出院。
沒通知上解語花,黑眼鏡拎著個半滿的墨色旅行袋,在一個風還寒著的天氣踏出醫院大門。
誰料,才走出去,連計程車都來不及叫,就跟那靠在黑色轎車旁打手機遊戲的粉紅杉撞個正著。
「我想黑瞎子你總不是出來賞殘雪的罷?」笑得一派輕鬆,解語花聲音裡全無半點怒氣。
黑眼鏡倒也不心虛,他向來想走便走,是沒義務向他人報備的,「當然不是,要回長沙那呢。」
「這麼早?」
「不常回去些,怕有人看上我通路,」黑眼鏡走向對方,閒談般輕鬆自若,「個體戶要注意的事多,小傢伙別太計較,又不是偷渡出境一去不回了。」
忽略過度明顯的打趣意圖,解語花闔上手機,「那可要記得回來,這年頭人不好找,別往我邊上添堵麻煩,時間大概兩週後,記牢了。」
「放心,關係著我的職業道德,」黑眼鏡滿面燦爛,「況且名角說好要唱曲給我聽,沒回來是算我虧呢。」
強忍想笑出聲的衝動,解語花搖搖頭,「口說無憑。」
黑眼鏡此時更加確定,他倆確實是有些相似,才連這樣轉了幾個圈子的對話都能順利接續下去,出自一時興起,他半是好玩半是認真的開口。
「不然,咱們來做個比較不虧的約定?」
「什麼?」挑起一邊眉毛,解語花打量著黑眼鏡,似乎對他將要提出的要求深感興趣。
「吶,來交往吧?」雖難以察覺,但墨鏡底下的雙眼卻是真切的盈滿笑意,「不會虧本的喔?」
預料中,解語花笑出聲來,面容映著殘留幾點紅梅的末冬色甚是好看,「也行,小爺我就信你一回吧。」
雪開始融了,春天再過一會兒便到,這不失為一個適合於道別間揭開序幕的戲碼背景,拉開車門坐進車內,旁邊解語花輕車熟路地駕駛起來,黑眼鏡看向於行駛間快速飛過的北京街景,又笑得瘋瘋癲癲起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