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How did I get so blind?
假若將這個世界粗暴地區分為善惡,夏桑在天平上肯定是更加傾向惡的一方。
所謂的善良到底是什麼?太過抽象的概念在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不同的具體印象,然而,熟知他人的痛苦而選擇溫柔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嚮往喜悅,嚮往愛,並將這份需求平等的分給周遭,那絕對是善良的一種。
然而夏桑無法體會這一切,從最初便不具有與他人產生共鳴的能力,就連同情這字詞從他嘴邊滑落都實屬欺騙。
夏桑最早的記憶,只有空蕩蕩的家,以及自己試圖將眼中景色複製在紙張上而忙碌的雙手。
史都華夫婦忙於公司發展,並沒有多餘心思放在獨子身上,即使如此,也無法評論他們是對不稱職的父母,他們提供夏桑一切物質上的需求,相對其他相同社會地位的父母,並未給予太多約束及過度期許。
正因如此,夏桑才並未提早認知到自己的異常。
夏桑表達出的情緒極少,但因年紀幼小,僅僅被當作生性害羞,即使隨身物品被同學不小心破壞,也能真心誠意說出自己不在意,並大方收下同學的道歉。
「夏桑是個害羞但是成熟穩重的孩子呢。」老師曾經這麼誇獎過他,而他禮貌性微笑回應,畢竟自己不太明白為什麼要生氣,以及生氣又應該要怎麼表達。
如果生活就這樣一帆風順度過,或許夏桑便不會察覺到自己的缺陷。
史都華夫婦因空難過世時,夏桑正在家裡畫圖,即將到來的感恩節假期是忙於異地事業的父母一年中少有的空閒時光,不知為何,從起床那刻,他就直覺地聯想到「自己不喜歡」這樣的稀少情緒,因此,當叔叔一臉悲傷地出現在門口時,他幾乎是立刻就聯想到噩耗。
與我一同生活的父母,因不幸的意外死去。將叔叔講述中的悲痛情緒剝除,剩下的是方便理解的事實。
參加雙親葬禮時,那份如同旁觀者的冷漠也並未消去,當他凝視父母的棺木被沙土所覆蓋,內心僅僅感到相當遺憾,一如偏好的冰淇淋口味在輪到自己時銷售完畢,理應出現的強烈悲傷消匿無蹤,即使將血肉層層磨去,也無法從體內找出一絲能夠促使自己痛哭起來的衝動。
觀看周遭悲傷的面孔,再伸手輕觸自己毫無變化的臉龐,手指不自覺顫抖起來。
缺席了十幾年的情感從這道裂口潰堤。
那是夏桑人生中少數感到名為恐懼的情緒的時刻。對於自身的冷漠,以及無法向養育自己的雙親投以像樣的回報。即使是作為天生不完美的人類,這樣的表現仍然只能評為不合格。
瑕疵、缺陷品。猛然撞進腦中的認知令他胃部翻攪起來,最低限度的認可,連生來具有的身分皆無法匹配,立於生與死共存的墓園中,置放棺木的墓穴看來看來如此安寧。
到最後他還是在葬禮上流下淚水,由於恐懼,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強烈衝擊神經,胃部劇烈翻攪,他蹲下身去,難受地乾嘔,淚水打溼壓著雙眼的手掌,滾燙得近似燃燒。
幾名大人驚恐地檢查著他的身體狀況,耳鳴聲轟然作響,伴隨著周圍人群地竊竊私語,如同氣泡破碎於深海之中。
「可憐的孩子。」
「這麼年輕就失去雙親,他一定很悲痛。」
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無法正面直視人類的眼睛,夏桑低下頭,閉上雙眼,伴隨呼吸,僅僅幾分鐘,那深刻到近乎崩潰的情緒又在他體內消逝無蹤。
靠著優渥的理賠金以及遺產,還有個願意接手公司並照顧自己的叔叔,夏桑的生活並未因此天翻地覆,然而那天在葬禮上過於強烈的情緒還是留下些微影響,無論夏桑正在做什麼,內心都有股淡淡的焦慮感。
「為什麼要把那些錢給他呢?」
第一次與亞倫叔叔一起度過聖誕節,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暫時遺忘喪失雙親的悲痛,比起作為受贈者的夏桑,叔叔反而更熱衷於購買禮物這件事,回家路上,夏桑看著叔叔努力地將過多的紙袋換到左手,並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捐給路邊募款的人們。
「因為這世界上有非常多的人需要幫助,而且今天是個快樂的節日,跟別人分享是必要的。」
「但是,那些錢是你辛苦賺來的。」
似乎體會到姪子是真的對這個行為相當困惑,亞倫彎下腰來,直視夏桑的雙眼,嚴肅地強調:「我們之所以能順利地生活在這世界上,是因為這世界上的好人非常多,人跟人之間的善意交織能構成非常強大的力量……總之,在我們幸運地擁有能力的時候,幫助別人是相當理所當然的事。」
夏桑聰明地沒再追問下去,即使他依然無法理解叔叔說的使人快樂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別人的感受是什麼?快樂又是什麼?為什麼要為了他人將自己努力的成果捐出呢?就跟蜘蛛捕食其他蟲子一般,生命應該是更加順其自然的東西……
就在這瞬間,一直以來的諸多疑惑猛然得到答案:會這麼想的自己,就跟在葬禮上無法感到悲傷時一樣,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
與貨幣成立條件相同,人類所謂的價值建築在認知上,而那項認知的奠基便是情感:父母、節日,結婚戒指,重視的回憶。可惜的是,對夏桑而言,這一切通通都是「物體」。
自己的本性跟這世界上大多人類是背道而馳的,所以才無法採取相對應的態度來對待他人。
那樣的事情,不能讓他更加惡化。
開始透過書籍跟電視節目反覆學習,摸索著附和他人最自然的方式。夏桑甚至有著好幾本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觀察得來的情緒反應,相對應的肢體動作,甚至最細微的面部表情,學習判別說謊時不經意的眼神飄移及瞳孔收縮。
只要自己搶先獲得知識,取得普羅大眾崇尚的價值,就不需要開口詢問,也不用看到他人困擾的表情。
也許因為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天性中的情感缺陷引領他從旁演出一齣完美的荒唐劇,無論真正原因為何,他終究是獲得了周圍絕大多數人的認同。
我跟其他人是一樣的,能夠做出相同的反應,看到有人需要幫助時會伸出援手,也會和同學們聚在一起抱怨幾句作業的繁複,所以我屬於這個世界,屬於這個世界表層那群能理所當然說出要幫助他人的正常人。
即使不知道這份相似到底有什麼意義,夏桑依然選擇一絲不苟地執行。
決定前往美國就讀大學,行李已經先寄到在紐約皇后區買下的房子,臨行前一晚,亞倫叔叔久違地與夏桑聊了許久。
「當時我簡直嚇死了。」亞倫叔叔多喝了點酒,講話有些含糊起來。
「馬汀跟莉比斯都是善良的好人,雖然他們忙於事業,或許不是對孩子能有什麼優良教育的父母……當然我也不是個優良的監護人,老實說,我那時候才比現在的你大上個七歲左右,只是個剛考上律師的窮小夥子,別說接手一家規模完整的公司,就連照顧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都是問題。」
搖了搖頭,似乎又想起當年的手忙腳亂,中年男人的神情帶上些許懷念。
畢竟接手父母留下的公司,亞倫叔叔的生活想當然也忙碌得不可思議,夏桑和當年面無表情畫著圖的孩子仍舊差距無幾,只是他已經模擬出一個完善的正常人形象,因此在眾多朋友的簇擁下,已經看不出當年的異常與孤獨。
「你父母的公司能夠交到我手上繼續運作,是因為有很多員工的幫忙,當然會想趁機從中撈到好處的人也存在,但是選擇幫助了我們的人更多。」
「你一定要記得這點。」
對善行的認知多數來自眼前男人的教導,夏桑認真地點了點頭。
「幸好我有把你栽培成不愧對你父母的人。」
他們會為我感到驕傲嗎?或許會吧,或許不會,死人的想法已經不可確認。
當夏桑踏上登機艙,內心隱約有些反感,說不出為什麼,但他對飛機幾乎可說是有點抵觸。
海另一邊的國家沒有自己前幾年成功建立的基礎存在,一切都需要重頭開始……這樣更好。
這次來改變形象好了,對於開朗活潑的自我形象已經感到厭倦,這次換個更方便一些的,重新建立人際關係,重建構築起自己被虛假覆蓋的社交生活,夏桑對此相當在行,假若死去的父母真心要為他感到驕傲,能夠感到驕傲的或許也只剩這點。
那次失敗的跳樓體驗後,由於好奇,夏桑又陸續體驗過幾次失敗的尋死經驗,直接將刀刃插入頸部毫無效果,更別提割腕,吞下整罐安眠藥的一小時後從床上爬起來吐了個乾淨,用手槍瞄準太陽穴,吞下槍管,對著心臟發射,結局都只是一次次清醒地從客廳地板上爬起,還得要額外多花時間收拾地板髒汙。
在學校與人群共進午餐時,他邊微笑附和著當下話題,一邊在腦海中構築晚上的實驗計畫。
到底要怎麼做,這個身體才會死掉?
最後的研究成果只指向一個,就是這些骨骼會在危急時刻自主增生並擋下致死的傷害,真是糟糕透頂。
直到名為三木玲子的女同學搬進了夏桑家,將自身作為主體的死亡實驗才劃下句點。
「夏桑,為什麼你會買槍?」
為了表示感激而主動幫忙打掃,當夏桑在客廳為了下周的發表絞盡腦汁的時候,有著一頭黑長髮的女孩在他對面坐下,隨著裝有熱茶的馬克杯一起放置在桌面上的,就是那把他曾用來殺害自己的槍枝,女孩低頭凝視那把妥善安裝消音器的貝瑞塔,面上表情被略長的瀏海陰影覆蓋,難以解讀。
與對方僅僅是專業課程同組的關係,為什麼會主動讓對方搬進自己家中,夏桑自己也不太明白這點,或許自己在某一個瞬間對於女孩的表情產生些許興趣。
「自己一個人住,又容易在外頭逗留太晚,才多買一道保險。」
面不改色地撒謊,多虧自己的好人緣,不費什麼力氣就從「朋友」處取得槍枝。
「那麼,這把槍可以由我保管嗎?」視線仍然聚焦在那把手槍上頭,三木玲子用近似自言自語的音量徵求同意。
「給你吧,別拿去謀殺前男友,你不適合。」
「放心,我不會這麼做的。」女孩笑了起來,珍惜地緩緩摩娑金屬槍身,看上去如此安詳。
玲子的睡眠並不安穩,起初在夏桑家度過的夜晚總會重複驚醒,縱使夏桑並不是個淺眠的人,也因此被吵醒過幾回。
同處一張床上,只要稍微轉過頭,就能看到玲子抱著那把手槍入睡的模樣,神情近似虔誠,仔細確認過保險有好好關上,夏桑就對這樣的場景視若無睹,也未曾在白日時提起。
「在我最初找到那把槍的時候,彈匣已經空了一半。」兩個月後,某次兩人共進晚餐,玲子忽然沒頭沒腦地提起那把槍。
「原來如此,我買到了瑕疵品啊。」將注意力放在味增湯上,夏桑漫不經心地回應。
「並不是瑕疵品吧。」
玲子難得尖銳地反駁,在夏桑過去的印象中,這女孩並沒有對任何人以如此嚴厲的語氣否定過。
在玲子找到住處並搬走的時候,那把手槍也被帶走了。
沒有現實的逼迫,早已決定自己畢業後的出路,夏桑在大學的最後一年,依然習慣周末夜與隨便一群朋友在任何一間俱樂部或者夜店度過。
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令人醺然,夏桑偏過頭與身側的女人接吻,他不確定這是哪個朋友約來的女伴,連名字也毫無頭緒,但他知道對方需要這個,只要表現出來的姿態足以稱為愛,那麼自己就能滿足他人的情感需求。
那些曾經辛苦學習的事物已經深深刻印在靈魂深處,如果這具軀體還有所謂靈魂的存在。
「我愛你。」
似乎將自己當作特定親密對象,女人醉醺醺地笑了。
「我也愛你。」
撩起女人帶著香氣的髮絲,靠在對方耳際低語,溫柔得近乎真誠,而這份本質為虛無的甜蜜無論對象男女他都樂於提供。
然而夏桑的渴望源自其他人與生俱來享有的情感,而那是他不曾保有過的事物。
只要持續觀察人類的臉部表情變化,就能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異於常人這件事,無知是幸福的,即使知道真相,也不過是獲得永恆的困擾。
帶著對自己演出得宜的異樣滿足感,今日也能安然入睡。
所謂的善良到底是什麼?太過抽象的概念在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不同的具體印象,然而,熟知他人的痛苦而選擇溫柔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嚮往喜悅,嚮往愛,並將這份需求平等的分給周遭,那絕對是善良的一種。
然而夏桑無法體會這一切,從最初便不具有與他人產生共鳴的能力,就連同情這字詞從他嘴邊滑落都實屬欺騙。
夏桑最早的記憶,只有空蕩蕩的家,以及自己試圖將眼中景色複製在紙張上而忙碌的雙手。
史都華夫婦忙於公司發展,並沒有多餘心思放在獨子身上,即使如此,也無法評論他們是對不稱職的父母,他們提供夏桑一切物質上的需求,相對其他相同社會地位的父母,並未給予太多約束及過度期許。
正因如此,夏桑才並未提早認知到自己的異常。
夏桑表達出的情緒極少,但因年紀幼小,僅僅被當作生性害羞,即使隨身物品被同學不小心破壞,也能真心誠意說出自己不在意,並大方收下同學的道歉。
「夏桑是個害羞但是成熟穩重的孩子呢。」老師曾經這麼誇獎過他,而他禮貌性微笑回應,畢竟自己不太明白為什麼要生氣,以及生氣又應該要怎麼表達。
如果生活就這樣一帆風順度過,或許夏桑便不會察覺到自己的缺陷。
史都華夫婦因空難過世時,夏桑正在家裡畫圖,即將到來的感恩節假期是忙於異地事業的父母一年中少有的空閒時光,不知為何,從起床那刻,他就直覺地聯想到「自己不喜歡」這樣的稀少情緒,因此,當叔叔一臉悲傷地出現在門口時,他幾乎是立刻就聯想到噩耗。
與我一同生活的父母,因不幸的意外死去。將叔叔講述中的悲痛情緒剝除,剩下的是方便理解的事實。
參加雙親葬禮時,那份如同旁觀者的冷漠也並未消去,當他凝視父母的棺木被沙土所覆蓋,內心僅僅感到相當遺憾,一如偏好的冰淇淋口味在輪到自己時銷售完畢,理應出現的強烈悲傷消匿無蹤,即使將血肉層層磨去,也無法從體內找出一絲能夠促使自己痛哭起來的衝動。
觀看周遭悲傷的面孔,再伸手輕觸自己毫無變化的臉龐,手指不自覺顫抖起來。
缺席了十幾年的情感從這道裂口潰堤。
那是夏桑人生中少數感到名為恐懼的情緒的時刻。對於自身的冷漠,以及無法向養育自己的雙親投以像樣的回報。即使是作為天生不完美的人類,這樣的表現仍然只能評為不合格。
瑕疵、缺陷品。猛然撞進腦中的認知令他胃部翻攪起來,最低限度的認可,連生來具有的身分皆無法匹配,立於生與死共存的墓園中,置放棺木的墓穴看來看來如此安寧。
到最後他還是在葬禮上流下淚水,由於恐懼,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強烈衝擊神經,胃部劇烈翻攪,他蹲下身去,難受地乾嘔,淚水打溼壓著雙眼的手掌,滾燙得近似燃燒。
幾名大人驚恐地檢查著他的身體狀況,耳鳴聲轟然作響,伴隨著周圍人群地竊竊私語,如同氣泡破碎於深海之中。
「可憐的孩子。」
「這麼年輕就失去雙親,他一定很悲痛。」
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無法正面直視人類的眼睛,夏桑低下頭,閉上雙眼,伴隨呼吸,僅僅幾分鐘,那深刻到近乎崩潰的情緒又在他體內消逝無蹤。
靠著優渥的理賠金以及遺產,還有個願意接手公司並照顧自己的叔叔,夏桑的生活並未因此天翻地覆,然而那天在葬禮上過於強烈的情緒還是留下些微影響,無論夏桑正在做什麼,內心都有股淡淡的焦慮感。
「為什麼要把那些錢給他呢?」
第一次與亞倫叔叔一起度過聖誕節,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暫時遺忘喪失雙親的悲痛,比起作為受贈者的夏桑,叔叔反而更熱衷於購買禮物這件事,回家路上,夏桑看著叔叔努力地將過多的紙袋換到左手,並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捐給路邊募款的人們。
「因為這世界上有非常多的人需要幫助,而且今天是個快樂的節日,跟別人分享是必要的。」
「但是,那些錢是你辛苦賺來的。」
似乎體會到姪子是真的對這個行為相當困惑,亞倫彎下腰來,直視夏桑的雙眼,嚴肅地強調:「我們之所以能順利地生活在這世界上,是因為這世界上的好人非常多,人跟人之間的善意交織能構成非常強大的力量……總之,在我們幸運地擁有能力的時候,幫助別人是相當理所當然的事。」
夏桑聰明地沒再追問下去,即使他依然無法理解叔叔說的使人快樂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別人的感受是什麼?快樂又是什麼?為什麼要為了他人將自己努力的成果捐出呢?就跟蜘蛛捕食其他蟲子一般,生命應該是更加順其自然的東西……
就在這瞬間,一直以來的諸多疑惑猛然得到答案:會這麼想的自己,就跟在葬禮上無法感到悲傷時一樣,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
與貨幣成立條件相同,人類所謂的價值建築在認知上,而那項認知的奠基便是情感:父母、節日,結婚戒指,重視的回憶。可惜的是,對夏桑而言,這一切通通都是「物體」。
自己的本性跟這世界上大多人類是背道而馳的,所以才無法採取相對應的態度來對待他人。
那樣的事情,不能讓他更加惡化。
開始透過書籍跟電視節目反覆學習,摸索著附和他人最自然的方式。夏桑甚至有著好幾本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觀察得來的情緒反應,相對應的肢體動作,甚至最細微的面部表情,學習判別說謊時不經意的眼神飄移及瞳孔收縮。
只要自己搶先獲得知識,取得普羅大眾崇尚的價值,就不需要開口詢問,也不用看到他人困擾的表情。
也許因為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天性中的情感缺陷引領他從旁演出一齣完美的荒唐劇,無論真正原因為何,他終究是獲得了周圍絕大多數人的認同。
我跟其他人是一樣的,能夠做出相同的反應,看到有人需要幫助時會伸出援手,也會和同學們聚在一起抱怨幾句作業的繁複,所以我屬於這個世界,屬於這個世界表層那群能理所當然說出要幫助他人的正常人。
即使不知道這份相似到底有什麼意義,夏桑依然選擇一絲不苟地執行。
決定前往美國就讀大學,行李已經先寄到在紐約皇后區買下的房子,臨行前一晚,亞倫叔叔久違地與夏桑聊了許久。
「當時我簡直嚇死了。」亞倫叔叔多喝了點酒,講話有些含糊起來。
「馬汀跟莉比斯都是善良的好人,雖然他們忙於事業,或許不是對孩子能有什麼優良教育的父母……當然我也不是個優良的監護人,老實說,我那時候才比現在的你大上個七歲左右,只是個剛考上律師的窮小夥子,別說接手一家規模完整的公司,就連照顧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都是問題。」
搖了搖頭,似乎又想起當年的手忙腳亂,中年男人的神情帶上些許懷念。
畢竟接手父母留下的公司,亞倫叔叔的生活想當然也忙碌得不可思議,夏桑和當年面無表情畫著圖的孩子仍舊差距無幾,只是他已經模擬出一個完善的正常人形象,因此在眾多朋友的簇擁下,已經看不出當年的異常與孤獨。
「你父母的公司能夠交到我手上繼續運作,是因為有很多員工的幫忙,當然會想趁機從中撈到好處的人也存在,但是選擇幫助了我們的人更多。」
「你一定要記得這點。」
對善行的認知多數來自眼前男人的教導,夏桑認真地點了點頭。
「幸好我有把你栽培成不愧對你父母的人。」
他們會為我感到驕傲嗎?或許會吧,或許不會,死人的想法已經不可確認。
當夏桑踏上登機艙,內心隱約有些反感,說不出為什麼,但他對飛機幾乎可說是有點抵觸。
海另一邊的國家沒有自己前幾年成功建立的基礎存在,一切都需要重頭開始……這樣更好。
這次來改變形象好了,對於開朗活潑的自我形象已經感到厭倦,這次換個更方便一些的,重新建立人際關係,重建構築起自己被虛假覆蓋的社交生活,夏桑對此相當在行,假若死去的父母真心要為他感到驕傲,能夠感到驕傲的或許也只剩這點。
那次失敗的跳樓體驗後,由於好奇,夏桑又陸續體驗過幾次失敗的尋死經驗,直接將刀刃插入頸部毫無效果,更別提割腕,吞下整罐安眠藥的一小時後從床上爬起來吐了個乾淨,用手槍瞄準太陽穴,吞下槍管,對著心臟發射,結局都只是一次次清醒地從客廳地板上爬起,還得要額外多花時間收拾地板髒汙。
在學校與人群共進午餐時,他邊微笑附和著當下話題,一邊在腦海中構築晚上的實驗計畫。
到底要怎麼做,這個身體才會死掉?
最後的研究成果只指向一個,就是這些骨骼會在危急時刻自主增生並擋下致死的傷害,真是糟糕透頂。
直到名為三木玲子的女同學搬進了夏桑家,將自身作為主體的死亡實驗才劃下句點。
「夏桑,為什麼你會買槍?」
為了表示感激而主動幫忙打掃,當夏桑在客廳為了下周的發表絞盡腦汁的時候,有著一頭黑長髮的女孩在他對面坐下,隨著裝有熱茶的馬克杯一起放置在桌面上的,就是那把他曾用來殺害自己的槍枝,女孩低頭凝視那把妥善安裝消音器的貝瑞塔,面上表情被略長的瀏海陰影覆蓋,難以解讀。
與對方僅僅是專業課程同組的關係,為什麼會主動讓對方搬進自己家中,夏桑自己也不太明白這點,或許自己在某一個瞬間對於女孩的表情產生些許興趣。
「自己一個人住,又容易在外頭逗留太晚,才多買一道保險。」
面不改色地撒謊,多虧自己的好人緣,不費什麼力氣就從「朋友」處取得槍枝。
「那麼,這把槍可以由我保管嗎?」視線仍然聚焦在那把手槍上頭,三木玲子用近似自言自語的音量徵求同意。
「給你吧,別拿去謀殺前男友,你不適合。」
「放心,我不會這麼做的。」女孩笑了起來,珍惜地緩緩摩娑金屬槍身,看上去如此安詳。
玲子的睡眠並不安穩,起初在夏桑家度過的夜晚總會重複驚醒,縱使夏桑並不是個淺眠的人,也因此被吵醒過幾回。
同處一張床上,只要稍微轉過頭,就能看到玲子抱著那把手槍入睡的模樣,神情近似虔誠,仔細確認過保險有好好關上,夏桑就對這樣的場景視若無睹,也未曾在白日時提起。
「在我最初找到那把槍的時候,彈匣已經空了一半。」兩個月後,某次兩人共進晚餐,玲子忽然沒頭沒腦地提起那把槍。
「原來如此,我買到了瑕疵品啊。」將注意力放在味增湯上,夏桑漫不經心地回應。
「並不是瑕疵品吧。」
玲子難得尖銳地反駁,在夏桑過去的印象中,這女孩並沒有對任何人以如此嚴厲的語氣否定過。
在玲子找到住處並搬走的時候,那把手槍也被帶走了。
沒有現實的逼迫,早已決定自己畢業後的出路,夏桑在大學的最後一年,依然習慣周末夜與隨便一群朋友在任何一間俱樂部或者夜店度過。
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令人醺然,夏桑偏過頭與身側的女人接吻,他不確定這是哪個朋友約來的女伴,連名字也毫無頭緒,但他知道對方需要這個,只要表現出來的姿態足以稱為愛,那麼自己就能滿足他人的情感需求。
那些曾經辛苦學習的事物已經深深刻印在靈魂深處,如果這具軀體還有所謂靈魂的存在。
「我愛你。」
似乎將自己當作特定親密對象,女人醉醺醺地笑了。
「我也愛你。」
撩起女人帶著香氣的髮絲,靠在對方耳際低語,溫柔得近乎真誠,而這份本質為虛無的甜蜜無論對象男女他都樂於提供。
然而夏桑的渴望源自其他人與生俱來享有的情感,而那是他不曾保有過的事物。
只要持續觀察人類的臉部表情變化,就能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異於常人這件事,無知是幸福的,即使知道真相,也不過是獲得永恆的困擾。
帶著對自己演出得宜的異樣滿足感,今日也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