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Sound of madness.
只要讓所有人相信,謊言也能成為真實。
這就是自己自從發現異常以來抱持至今的想法,或者該稱之為人生理念,持續進行讓他人相信自己正常而幸福的儀式,如果能讓所有人相信,或許自己就也能相信,並依賴建構出的「真實」活下去。
但最終卻只能站在這個破爛倉庫大門前,等著推翻自己的人生理念。
──這種敘述方式,簡直就像在說,自己在每一個路口,都相當準確地選擇了錯誤的道路,因而迷失到再也想不起來原本目的地的程度,明明也有著放棄前進,停留在原地的選項,但是自己不屑一顧。
已經全力以赴努力了十年,「放棄」這種詞彙,連理解也不想嘗試。
這大概是所謂任性的生活方式吧?不考慮他人,不考慮善惡,不考慮社會觀感,視野狹隘得只剩下自己一人,然後什麼也不管地前進……糟了,那不是很不錯的提議嗎?
至今並沒有搞懂這具身軀運作模式,接下來便徹底交付本能實踐。
「開門,臨檢。」
突兀的敲門聲在貨櫃屋門口響起,裏頭玩著撲克牌的人們紛紛停下動作,警戒地移至望向門口。沒多久,外頭傳出陣陣歇斯底里的笑聲,聽起來只有一人在外邊,也許是附近喝暈頭的流浪漢。
「還不去打發那不知道哪來的白痴!明天就要閃人了,我可不想現在又惹上條子。」
「把他扔進海裡去!」
粗魯的嬉笑聲在倉庫門打開的同時戛然而止,應門的傢伙發出淒厲哀號,直挺挺地倒下,兩條手臂被從關節處扭斷扯裂,倒臥地面如同某種幼蟲,劇烈地扭動身軀。
連臉也不遮,畢竟是直接從墓園來到此處,青年穿得相當慎重,低頭凝視地上在血泊中翻滾的男人,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如同觀看一齣低俗喜劇,嘴角始終維持在笑與諷刺間的最佳弧度。
就是這些傢伙奪走萊恩的生命,簡直毫無道理可言,冀望死亡的人活了下來,努力生活的人卻迎來死亡。
毒品、搶奪、人口販賣,僅僅仗著吸食他人的生命生存,就能夠誕生出自認立於食物鏈上層的蠢蛋,不過是至今尚未遇過真正的怪物罷了,真有趣,真不幸,真值得同情。
喧鬧愈發大聲,裏頭人群開始掏出武器,直到聽見上膛的金屬摩擦聲,夏桑才將視線抬高,落在倉庫深處。
「嗨。」
如同甫從夢境中清醒,他對著所有人愉快微笑,然後,無預警地雙手被利爪所取代。
敲擊在硬質骨骼上的子彈無助地墜落地面,要是仔細思考過便會知曉,即便繼續攻擊也是浪費力氣。
畢竟自己早已實驗過,即使將槍口壓進口腔,也只會如同挑食似的自發性排斥子彈,子彈殼敲擊地面的聲響相當清脆,硝煙味也相當令人提振精神,似乎比尼古丁還能讓人興奮,夏桑瞇起眼睛,思考該怎麼從這些東西身上獲得最大樂趣。
好像有人曾經說過,自己凝視外界的眼神,是把人當作物品的眼神,但是,不會動的東西本來就只是物品,這一點應該沒人能否認吧。
至於什麼東西不會動,那就仰賴自身的抉擇了。
以手掌變化而成的利爪輕易就能扯碎血肉,如同肋骨外型的硬盾自手臂生長而出,脊椎、肩胛骨蔓生出分支,詭異得近似羽翼,滿佈利刃,刺穿人體的同時荒唐得近乎救贖。
至於牙齒,那也是骨骼的一部份。
吐掉咬碎的金屬碎片,那股鐵鏽味引得夏桑皺起眉頭,後頭的男人正為了槍械的破碎深深驚恐,帶著獵食者獨有的傲慢姿態,他緩慢地湊上前去,利化的牙齒在忽明忽滅的燈光照耀下帶股陰冷色彩。
沒過多久,夏桑自趴伏的動作直起身來,抹去嘴角沾染的血跡,將屍首踢到一旁,後頭傳來急忙更換彈匣的惱人聲響,不急於趕盡殺絕,他伸了個懶腰,等待槍聲重新響起,反正總有那麼一刻,這些向來習慣以暴力掌握他人生命的人們便會知曉,在彈盡援絕狀況下,唯有肉體才是永恆。
每當夏桑捏碎他人體內骨頭,一股詭異的滿足感就會從心中升起,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靠在耳邊低語,毫無憐憫地鼓勵他持續獵殺眼前逃竄的獵物,那聲音持續向他訴說鮮血是如此甜美、臨死悲鳴又是多麼動聽,體內奔騰的力量愈發失控,他已徹底沉溺其中。
站在門外時,尚不明白內心的憎惡能茁壯至什麼程度,最後一絲理性試圖預想那悽慘的結局,此刻,比起思考那些毫無幫助的問題,夏桑更加專注於撕碎眼前所有事物的存在本身。
拼命壓抑毫無憐憫的本性,用學習而來的假象將醜陋層層包裹,在這過程中,無數痛苦與不甘都累積在身軀深處,直至這刻崩潰傾瀉,所有為了抑制自我而努力的行為,都成為將怪物飼養茁壯的最佳糧食。
憎恨著這個無法融入其中的世界,憎恨著無法徹底脫離的自己,交織錯亂,體內如同劇毒般的濃烈情感不斷冒出沸騰,直到最後一絲理智也融化成茫然的恨意。
那道聲音在腦內亢奮到幾乎要尖叫起來,如果要深究那到底是什麼,正是出生自今被無數次反覆殺害,最終藉由異變復活的自己。
也許,比起一直追尋死亡的行為,將死亡散播給這個世界才是自身真正的願望。
全部的人都一起來做惡夢吧──
然後,等到夢醒,就能抵達地獄了。
腦中閃過的畫面都能直接在身體上構築實現,空中揮舞的蒼白骨骼隨著動作逐漸染得通紅,偏離正軌,徹底超出人類界線,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古老故事中的邪惡怪物也不過如此。
隨著自身型態改變,臉部到軀體的裂痕愈發明顯,皮開肉綻,他甚至能感受到自身咽喉破碎的動靜,以舌尖描繪裂開的嘴角,那裏的觸感凹凸不平,損壞得漸趨冰冷,然而他並沒有心思為此動搖,一次又一次,伴隨新生的蒼白災厄,這副身軀愈發破碎。
原來如此。夏桑麻木地想著,只要大量使用能力,這具身體就會開始腐朽毀壞,原來這麼簡單,這就是死亡的開關。
但是不夠,如果要進行到能一次性使這具身軀崩壞的程度,這樣還遠遠不夠。
偏偏眼前奔逃的東西獵殺起來如此無趣,即使不需要這些宛若異型的翅膀,自己也能簡單地把肉塊分解到再也無法縫補起來。
需要更加嚴重的破損,更有挑戰性的目標。腦中聲音愈發激動,開始漫無目標地詛咒起無法得償的願望。
憎惡的目標究竟是什麼,連最初目標全然遺忘,機械性動作已經無法停止,就這樣順從本能毀壞下去,直到將眼底所見的景色盡數牽扯進來。
喜歡鮮血跟內臟的味道。
喜歡獵物扭曲的痛苦神情。
喜歡空氣中瀰漫的恐懼悲鳴。
憎恨到了這個程度,簡直能多少體會到愛的意義了呢?
──當然是騙人的。
「求求你、拜託……」
「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隱約聽到求饒哭泣的聲音響起,如果提早個三天,也許自己會考慮接受。
祈求原諒這種話,要去對著有能力原諒他人的傢伙說才對吧。
「關我屁事。」
直接打斷對方,夏桑不耐煩地踩住地上男人的腳,阻止對方扭動肥胖身軀想要逃命的悲慘動作,粗魯的語氣夾帶嗤笑,破碎的咽喉深處發出宛若毒蛇的嘶嘶聲。
「你也賺夠棺材本了吧,那就不會沒錢辦葬禮啦。」
夏桑偏著頭笑開,嘴角的裂縫已擴大到上下顎接合處,如同過度驚悚的亡靈節玩偶,背後的骨架優雅地伸展,隨即盡數埋入血肉之中。
對於慘叫聲和哭泣充耳不聞,已經無法以人類形容的生物邁開步伐巡視倉庫,地面的濃重血漬隨著行進拖得漫長,最細微的痙攣反應也能引得他蹲下身去,細膩地反覆破壞,直到寂靜無聲。
自己本來的目的是什麼,想不起來,但能做到所以就做了,也不需要什麼理由。
讓所有聲音寂靜,讓所有物體靜止,地面只餘殘破斷肢與大片暗紅,當理智逐漸回到腦海中,夏桑手中正掐著一個粉碎的頭顱。
這裡有幾個人呢?想不起來,這些支離破碎的肉塊也無助於計算。
順手將那顆頭顱扔到一旁,夏桑茫然地爬起身來,低頭看向滿身血汙的自身,形狀駭人的白骨與破碎的軀幹接合,如同以惡意縫補而成的活死人,連馬戲團怪胎秀都算不上。
傻愣在原地許久,嘗試性地以右手尖端穿刺左上臂,被白骨貫穿的血肉在障礙物離去後,開始緩慢自行填補,違反自然法則的一幕,真實得令人作嘔。
彷彿隨最後一根稻草應聲倒塌的巨塔,挖空體內剩餘情感,夏桑惡狠狠地將利爪插入自身腹腔,奮力翻攪,終於產生疼痛的實感傳到腦海,然而,這樣的正常維持不了多久,只要等到能力解除,那些錯位的內臟又會沒多久便完好如初,重歸異常。
這具軀體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會疼痛也不會徹底毀損,只能在狩獵與奪取間逐漸崩解。
憤怒及憎惡逐漸如同潮水退去,取而代之,並沒有任何快樂的感覺,只感受到濃濃的疲憊,失去持續站立的力氣,因腿軟而跪倒在地,乾脆整個人向後倒下。
記憶出現斷層,方才所有濃烈到瘋狂的情緒消散大半,只剩下一層模糊輪廓,如同大夢初醒,他還記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首次掌握能力的訣竅,腦中想像與骨架建構的極致協調,卻無法回憶驅使著自己做出這種行為的那股衝動。
在感到悲傷前、感到罪惡前,就已經將所有不利於己的因素排除,連後悔的空間亦不存在,即使要評價自己的行為,也僅只作為旁觀者,不具個人意識地論斷。
「這樣是不對的」旁觀者的自己如此評價;「但我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實踐者的自己如此應答。
客體與主體的不一致性,矛盾循環,悲劇迴旋。
一旦跨越那條界線,就不再是某部分異常的人類,僅僅是「某個怪物」。
你不痛嗎?
記憶中,有人這麼問過自己。
「痛死了。」
抬起手遮住刺眼的慘白燈光,夏桑喃喃自語,即使竭盡全力追趕,也無法挽留任何失去,彷彿自己從開頭便不應擁有。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
諾大的倉庫幾乎被血肉以及骨骼殘片覆蓋,比屠宰場還要血腥數倍的畫面中央,正逐漸浮現一團濃烈黑霧。
「真不錯,這裡的悲劇足夠我飽上很久了。」
黑霧溫柔地匍匐行走於地面,所到之處,如同降幕般寧靜安詳,逐漸恢復原貌。
「至於你……」望向整座倉庫中唯一一具近似屍體的存在,那生物以嘲弄的語調開口:「要是吞下這種程度的份量,就算是我也會消化不良的,太可怕了吧?即便在我這種生物眼中也是相當於怪物的存在了。」
宛若無機物的雙眼,正凝視著空中某處,然而那裏只有骯髒的天花板,或許還有屠戮時濺起的些微碎肉片黏附其上。
「我有點累了,請不要跟我說話。」
徹底失去生氣,如同成為失去形體的亡靈,即使這般慘狀也能順利應答則是更加殘酷的事。
無法原諒,絕對無法原諒這份瘋狂。
「如果你願意放棄成為正常人,現在應該能生活得相當自在,姑且不論那是什麼方向。」
沒有罪惡感,不會被情緒左右,有著與過度破壞欲相襯的可怖能力,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傷痛與黑暗,將所有不利自己吞噬他人生命的因素盡數去除,有著如此便利的人格,在硬性壓抑下,如同頂端掠食者的存在卻自願拔去尖牙利爪。
「真是白費力氣,愚蠢至極。」
這種事我也知道啊,愚蠢得要命,又浪費時間,還只會讓自己遍體鱗傷。
耳邊盡是那奇怪生物的笑聲在迴響,已經疲倦到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完整的句子,他只能在腦海中沉默地回應。
無論如何都要替自己的行為找一個理由的話,僅僅是想做所以就這麼做了,一直都是如此。
就像無數個試圖自殺的夜晚,他乾脆地閉起雙眼。
再次睜開雙眼,既非天堂也不是地獄,僅僅是常見的骯髒風景。
僅僅是腦子尚有些昏沉的程度,夏桑爬起身來,不大在意地開始整理起自己的儀容,從前清醒時獨有的那股宿醉感已經不再出現,畢竟同樣的場景,多加練習幾次就會熟練。
彷彿再次回到自殺未遂的那天,外頭陽光燦爛,刺眼得宛如又是美好與平靜的一天,即使那光芒底下有著再多不堪與醜惡,世界依然無動於衷地轉動,昨日、今日、明日,直至某處遙不可及的未來。
地面一點痕跡都沒剩下,完好如初,製造失憶案的元兇也失去了蹤影,那傢伙的貪婪特質也算幫了自己大忙,這個宛若一切惡行並未發生過的寧靜空間,連善後都不需要。
走出倉庫,拉開車門前,夏桑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這次沒人會攔下他。
這就是自己自從發現異常以來抱持至今的想法,或者該稱之為人生理念,持續進行讓他人相信自己正常而幸福的儀式,如果能讓所有人相信,或許自己就也能相信,並依賴建構出的「真實」活下去。
但最終卻只能站在這個破爛倉庫大門前,等著推翻自己的人生理念。
──這種敘述方式,簡直就像在說,自己在每一個路口,都相當準確地選擇了錯誤的道路,因而迷失到再也想不起來原本目的地的程度,明明也有著放棄前進,停留在原地的選項,但是自己不屑一顧。
已經全力以赴努力了十年,「放棄」這種詞彙,連理解也不想嘗試。
這大概是所謂任性的生活方式吧?不考慮他人,不考慮善惡,不考慮社會觀感,視野狹隘得只剩下自己一人,然後什麼也不管地前進……糟了,那不是很不錯的提議嗎?
至今並沒有搞懂這具身軀運作模式,接下來便徹底交付本能實踐。
「開門,臨檢。」
突兀的敲門聲在貨櫃屋門口響起,裏頭玩著撲克牌的人們紛紛停下動作,警戒地移至望向門口。沒多久,外頭傳出陣陣歇斯底里的笑聲,聽起來只有一人在外邊,也許是附近喝暈頭的流浪漢。
「還不去打發那不知道哪來的白痴!明天就要閃人了,我可不想現在又惹上條子。」
「把他扔進海裡去!」
粗魯的嬉笑聲在倉庫門打開的同時戛然而止,應門的傢伙發出淒厲哀號,直挺挺地倒下,兩條手臂被從關節處扭斷扯裂,倒臥地面如同某種幼蟲,劇烈地扭動身軀。
連臉也不遮,畢竟是直接從墓園來到此處,青年穿得相當慎重,低頭凝視地上在血泊中翻滾的男人,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如同觀看一齣低俗喜劇,嘴角始終維持在笑與諷刺間的最佳弧度。
就是這些傢伙奪走萊恩的生命,簡直毫無道理可言,冀望死亡的人活了下來,努力生活的人卻迎來死亡。
毒品、搶奪、人口販賣,僅僅仗著吸食他人的生命生存,就能夠誕生出自認立於食物鏈上層的蠢蛋,不過是至今尚未遇過真正的怪物罷了,真有趣,真不幸,真值得同情。
喧鬧愈發大聲,裏頭人群開始掏出武器,直到聽見上膛的金屬摩擦聲,夏桑才將視線抬高,落在倉庫深處。
「嗨。」
如同甫從夢境中清醒,他對著所有人愉快微笑,然後,無預警地雙手被利爪所取代。
敲擊在硬質骨骼上的子彈無助地墜落地面,要是仔細思考過便會知曉,即便繼續攻擊也是浪費力氣。
畢竟自己早已實驗過,即使將槍口壓進口腔,也只會如同挑食似的自發性排斥子彈,子彈殼敲擊地面的聲響相當清脆,硝煙味也相當令人提振精神,似乎比尼古丁還能讓人興奮,夏桑瞇起眼睛,思考該怎麼從這些東西身上獲得最大樂趣。
好像有人曾經說過,自己凝視外界的眼神,是把人當作物品的眼神,但是,不會動的東西本來就只是物品,這一點應該沒人能否認吧。
至於什麼東西不會動,那就仰賴自身的抉擇了。
以手掌變化而成的利爪輕易就能扯碎血肉,如同肋骨外型的硬盾自手臂生長而出,脊椎、肩胛骨蔓生出分支,詭異得近似羽翼,滿佈利刃,刺穿人體的同時荒唐得近乎救贖。
至於牙齒,那也是骨骼的一部份。
吐掉咬碎的金屬碎片,那股鐵鏽味引得夏桑皺起眉頭,後頭的男人正為了槍械的破碎深深驚恐,帶著獵食者獨有的傲慢姿態,他緩慢地湊上前去,利化的牙齒在忽明忽滅的燈光照耀下帶股陰冷色彩。
沒過多久,夏桑自趴伏的動作直起身來,抹去嘴角沾染的血跡,將屍首踢到一旁,後頭傳來急忙更換彈匣的惱人聲響,不急於趕盡殺絕,他伸了個懶腰,等待槍聲重新響起,反正總有那麼一刻,這些向來習慣以暴力掌握他人生命的人們便會知曉,在彈盡援絕狀況下,唯有肉體才是永恆。
每當夏桑捏碎他人體內骨頭,一股詭異的滿足感就會從心中升起,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靠在耳邊低語,毫無憐憫地鼓勵他持續獵殺眼前逃竄的獵物,那聲音持續向他訴說鮮血是如此甜美、臨死悲鳴又是多麼動聽,體內奔騰的力量愈發失控,他已徹底沉溺其中。
站在門外時,尚不明白內心的憎惡能茁壯至什麼程度,最後一絲理性試圖預想那悽慘的結局,此刻,比起思考那些毫無幫助的問題,夏桑更加專注於撕碎眼前所有事物的存在本身。
拼命壓抑毫無憐憫的本性,用學習而來的假象將醜陋層層包裹,在這過程中,無數痛苦與不甘都累積在身軀深處,直至這刻崩潰傾瀉,所有為了抑制自我而努力的行為,都成為將怪物飼養茁壯的最佳糧食。
憎恨著這個無法融入其中的世界,憎恨著無法徹底脫離的自己,交織錯亂,體內如同劇毒般的濃烈情感不斷冒出沸騰,直到最後一絲理智也融化成茫然的恨意。
那道聲音在腦內亢奮到幾乎要尖叫起來,如果要深究那到底是什麼,正是出生自今被無數次反覆殺害,最終藉由異變復活的自己。
也許,比起一直追尋死亡的行為,將死亡散播給這個世界才是自身真正的願望。
全部的人都一起來做惡夢吧──
然後,等到夢醒,就能抵達地獄了。
腦中閃過的畫面都能直接在身體上構築實現,空中揮舞的蒼白骨骼隨著動作逐漸染得通紅,偏離正軌,徹底超出人類界線,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古老故事中的邪惡怪物也不過如此。
隨著自身型態改變,臉部到軀體的裂痕愈發明顯,皮開肉綻,他甚至能感受到自身咽喉破碎的動靜,以舌尖描繪裂開的嘴角,那裏的觸感凹凸不平,損壞得漸趨冰冷,然而他並沒有心思為此動搖,一次又一次,伴隨新生的蒼白災厄,這副身軀愈發破碎。
原來如此。夏桑麻木地想著,只要大量使用能力,這具身體就會開始腐朽毀壞,原來這麼簡單,這就是死亡的開關。
但是不夠,如果要進行到能一次性使這具身軀崩壞的程度,這樣還遠遠不夠。
偏偏眼前奔逃的東西獵殺起來如此無趣,即使不需要這些宛若異型的翅膀,自己也能簡單地把肉塊分解到再也無法縫補起來。
需要更加嚴重的破損,更有挑戰性的目標。腦中聲音愈發激動,開始漫無目標地詛咒起無法得償的願望。
憎惡的目標究竟是什麼,連最初目標全然遺忘,機械性動作已經無法停止,就這樣順從本能毀壞下去,直到將眼底所見的景色盡數牽扯進來。
喜歡鮮血跟內臟的味道。
喜歡獵物扭曲的痛苦神情。
喜歡空氣中瀰漫的恐懼悲鳴。
憎恨到了這個程度,簡直能多少體會到愛的意義了呢?
──當然是騙人的。
「求求你、拜託……」
「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隱約聽到求饒哭泣的聲音響起,如果提早個三天,也許自己會考慮接受。
祈求原諒這種話,要去對著有能力原諒他人的傢伙說才對吧。
「關我屁事。」
直接打斷對方,夏桑不耐煩地踩住地上男人的腳,阻止對方扭動肥胖身軀想要逃命的悲慘動作,粗魯的語氣夾帶嗤笑,破碎的咽喉深處發出宛若毒蛇的嘶嘶聲。
「你也賺夠棺材本了吧,那就不會沒錢辦葬禮啦。」
夏桑偏著頭笑開,嘴角的裂縫已擴大到上下顎接合處,如同過度驚悚的亡靈節玩偶,背後的骨架優雅地伸展,隨即盡數埋入血肉之中。
對於慘叫聲和哭泣充耳不聞,已經無法以人類形容的生物邁開步伐巡視倉庫,地面的濃重血漬隨著行進拖得漫長,最細微的痙攣反應也能引得他蹲下身去,細膩地反覆破壞,直到寂靜無聲。
自己本來的目的是什麼,想不起來,但能做到所以就做了,也不需要什麼理由。
讓所有聲音寂靜,讓所有物體靜止,地面只餘殘破斷肢與大片暗紅,當理智逐漸回到腦海中,夏桑手中正掐著一個粉碎的頭顱。
這裡有幾個人呢?想不起來,這些支離破碎的肉塊也無助於計算。
順手將那顆頭顱扔到一旁,夏桑茫然地爬起身來,低頭看向滿身血汙的自身,形狀駭人的白骨與破碎的軀幹接合,如同以惡意縫補而成的活死人,連馬戲團怪胎秀都算不上。
傻愣在原地許久,嘗試性地以右手尖端穿刺左上臂,被白骨貫穿的血肉在障礙物離去後,開始緩慢自行填補,違反自然法則的一幕,真實得令人作嘔。
彷彿隨最後一根稻草應聲倒塌的巨塔,挖空體內剩餘情感,夏桑惡狠狠地將利爪插入自身腹腔,奮力翻攪,終於產生疼痛的實感傳到腦海,然而,這樣的正常維持不了多久,只要等到能力解除,那些錯位的內臟又會沒多久便完好如初,重歸異常。
這具軀體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會疼痛也不會徹底毀損,只能在狩獵與奪取間逐漸崩解。
憤怒及憎惡逐漸如同潮水退去,取而代之,並沒有任何快樂的感覺,只感受到濃濃的疲憊,失去持續站立的力氣,因腿軟而跪倒在地,乾脆整個人向後倒下。
記憶出現斷層,方才所有濃烈到瘋狂的情緒消散大半,只剩下一層模糊輪廓,如同大夢初醒,他還記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首次掌握能力的訣竅,腦中想像與骨架建構的極致協調,卻無法回憶驅使著自己做出這種行為的那股衝動。
在感到悲傷前、感到罪惡前,就已經將所有不利於己的因素排除,連後悔的空間亦不存在,即使要評價自己的行為,也僅只作為旁觀者,不具個人意識地論斷。
「這樣是不對的」旁觀者的自己如此評價;「但我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實踐者的自己如此應答。
客體與主體的不一致性,矛盾循環,悲劇迴旋。
一旦跨越那條界線,就不再是某部分異常的人類,僅僅是「某個怪物」。
你不痛嗎?
記憶中,有人這麼問過自己。
「痛死了。」
抬起手遮住刺眼的慘白燈光,夏桑喃喃自語,即使竭盡全力追趕,也無法挽留任何失去,彷彿自己從開頭便不應擁有。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
諾大的倉庫幾乎被血肉以及骨骼殘片覆蓋,比屠宰場還要血腥數倍的畫面中央,正逐漸浮現一團濃烈黑霧。
「真不錯,這裡的悲劇足夠我飽上很久了。」
黑霧溫柔地匍匐行走於地面,所到之處,如同降幕般寧靜安詳,逐漸恢復原貌。
「至於你……」望向整座倉庫中唯一一具近似屍體的存在,那生物以嘲弄的語調開口:「要是吞下這種程度的份量,就算是我也會消化不良的,太可怕了吧?即便在我這種生物眼中也是相當於怪物的存在了。」
宛若無機物的雙眼,正凝視著空中某處,然而那裏只有骯髒的天花板,或許還有屠戮時濺起的些微碎肉片黏附其上。
「我有點累了,請不要跟我說話。」
徹底失去生氣,如同成為失去形體的亡靈,即使這般慘狀也能順利應答則是更加殘酷的事。
無法原諒,絕對無法原諒這份瘋狂。
「如果你願意放棄成為正常人,現在應該能生活得相當自在,姑且不論那是什麼方向。」
沒有罪惡感,不會被情緒左右,有著與過度破壞欲相襯的可怖能力,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傷痛與黑暗,將所有不利自己吞噬他人生命的因素盡數去除,有著如此便利的人格,在硬性壓抑下,如同頂端掠食者的存在卻自願拔去尖牙利爪。
「真是白費力氣,愚蠢至極。」
這種事我也知道啊,愚蠢得要命,又浪費時間,還只會讓自己遍體鱗傷。
耳邊盡是那奇怪生物的笑聲在迴響,已經疲倦到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完整的句子,他只能在腦海中沉默地回應。
無論如何都要替自己的行為找一個理由的話,僅僅是想做所以就這麼做了,一直都是如此。
就像無數個試圖自殺的夜晚,他乾脆地閉起雙眼。
再次睜開雙眼,既非天堂也不是地獄,僅僅是常見的骯髒風景。
僅僅是腦子尚有些昏沉的程度,夏桑爬起身來,不大在意地開始整理起自己的儀容,從前清醒時獨有的那股宿醉感已經不再出現,畢竟同樣的場景,多加練習幾次就會熟練。
彷彿再次回到自殺未遂的那天,外頭陽光燦爛,刺眼得宛如又是美好與平靜的一天,即使那光芒底下有著再多不堪與醜惡,世界依然無動於衷地轉動,昨日、今日、明日,直至某處遙不可及的未來。
地面一點痕跡都沒剩下,完好如初,製造失憶案的元兇也失去了蹤影,那傢伙的貪婪特質也算幫了自己大忙,這個宛若一切惡行並未發生過的寧靜空間,連善後都不需要。
走出倉庫,拉開車門前,夏桑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這次沒人會攔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