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Do you swear you'll stay forever?
「你有著這麼了不起的能力,或許可以進入守望者公會。」
在從變異生物手中救下萊恩及一名行動不便的女孩後不久,萊恩曾經這麼跟自己提過。
「不要,真麻煩。」
而自己一慣地直白拒絕,不想插手麻煩的事,也不想讓自己跟某種性格特別顯著的組織扯上關係。
所謂的正義,是真正想幫助什麼人、是動機純正的人才有辦法說出口的詞彙,除此兩項前提外,經由他人口中說出的正義其實和拼字錯誤的邪惡相去不遠。
即使自己做過幾次看似幫助他人的舉動,那也不過是建立在想要將自己劃分為人類群體的私心,遠遠不能將其稱為正義、善意,或者其他類似正面詞彙。
「不過還是算了。」
萊恩則是意外地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鑽研下去,這不太像他。
「你還是過安穩一點的日子比較好。」
搞不懂對方從哪裡導出這個結論,但夏桑還頗為贊同。
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大要求,既然死不掉,那就也只能活下去,簡易的二選一,不,甚至連二選一也算不上,從第一次失敗後就沒有了選擇,只能安穩無趣地活下去。
如果從這個方向思考,或許自殺這項行為正是自己一生中少到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完的個人選擇之一。
記憶彷彿產生斷層,回過神來,已經站在警局門口,夏桑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來,也許想聽到一切都是誤報的消息,也許想看到萊恩正一臉疲憊地走出辦公室,看到自己就嘆著氣抱怨起又遇到什麼棘手狀況。
過著不虞匱乏,也沒有任何追求的人生,這是夏桑頭一回真正對某項事物升起「想要」的願望。
「受傷後被那幾個毒販丟下樓,雖然不是致命高度,但因為頭部先著地而過世了,另一名同事幸運地活下來,只是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做出死亡宣告的警察看上去也相當悲痛,可後續內容已經無法傳入夏桑耳內,彷彿雙眼撥放不同映像,當年自殺時縱身躍下的身影,以及萊恩死前的最後一刻,兩副景象合而為一。
墜樓,真是相當諷刺的對照。
「這樣啊,我明白了,謝謝你。」
已經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道謝,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感謝的部分。
「你是他的朋友之一吧?那傢伙是個好人,來問他消息的人非常多……」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
不需要欺騙自己也能平靜地承認兩人是朋友,雖然自己一直沒能正面回應那份善意,但事實就是如此。
夏桑不確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失去平時悠然遊走於人群中的那份餘裕,他被硬生生地從自我空間中拽出來,徬徨地走在未曾經歷過的不確定之中,幾次與路人發生擦撞。
窗外風景已完全被黑夜所擁抱,一陣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蔓延到大門前,玲子幾乎是用撞地將門推開,還因滿室漆黑而被高跟鞋絆了一下,努力摸索著電燈開關,卻在燈光亮起時面色慘白。
桌面跟地板被胡亂塗得漆黑的畫紙所覆蓋,畫筆也散落一地,沙發上的人仍然快速地動作著,黑色範圍逐漸增加,猛然一瞥,如同夏桑正坐在一片漆黑之中。
「夏桑,你聽我說……」
「玲子,聽說自殺者會下地獄。」女人氣勢洶洶的話語被不留情地截斷,發話者似乎沒察覺到自己無意中的失禮之處,「這裡是地獄嗎?」
對比著夏桑緊緊皺起眉頭的困惑表情,玲子美麗的面孔猛然扭曲,塗著鮮亮顏色唇膏的嘴唇輕顫,像努力組織能夠有力否定的言語,最後卻只是失去所有力氣跌坐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萊恩跟玲子一樣,都走得太近了,想要幫助什麼人,想要將自己獲得的幸福分享給他,但這樣的心情卻在命運轉動中再次摧毀那個人的內心。
「後天,我得去一趟萊恩的葬禮。」
終於停止手頭動作,夏桑站起身來,堆積在腿上的紙張與筆紛紛滾落在地,更顯狼狽。
「玲子,晚安。」
隨著毫無溫度的語句落地,夏桑回到臥室。
良久,玲子才艱難地站起身,她步履蹣跚朝著夏桑的臥室走去,沿路上不小心碰倒矮櫃上的花瓶,還擦撞過牆面兩次,散落的塑膠花臥倒在玻璃碎片中,那間熄燈的臥室並沒有人探頭出來查看。
走入一片黑暗之中,玲子安靜地倒在那張過分寬敞的床上,柔軟的床墊吸收掉體重帶來的聲響,挪動膝蓋緩緩向前,直到將那倒如同失去生命的寂靜軀體擁入懷中,宛若兩道陰影交疊。
人類是會死的、人類是相當脆弱的。
明明父母死於意外,自己還一度自殺,但對於死亡的殘酷性卻直到這刻才徹底體會,一如生命總到被不幸緊緊束縛那刻才會發現難以動彈,只是自己向來愚蠢地視而不見。
「我很遺憾。」
講出這話的同時,身軀深處依然是空的。
「萊恩是個了不起的好人,我曾經接受過他的幫助……非常多次。」
這句話是真的,只是隱瞞了部分實情,果然到哪裡都是改不了說謊的習性。
但自己作為親近友人所獻上的哀悼似乎非常符合氣氛,即便連臉部線條堅毅的庫柏先生也掉下淚來,庫柏太太則是再度靠在丈夫的肩膀啜泣,這家人之間的感情想必是相當深厚的吧。
夏桑忍不住觸碰了下自己的面頰,指尖觸及的那塊肌膚理所當然是乾燥的,連像樣的弔唁都無法做到。
他認得萊恩的每一個家人,因為萊恩是個嘴巴閒不住的傢伙,總喜歡和自己分享周圍的趣事:老家養了兩條黃金獵犬,小弟比自己還早兩年交到第一個女友,媽媽擅長烤蘋果派,而萊恩就是跟著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警察。
雖然自己知道這麼多關於萊恩的事,但由於並不打算跟任何人過度交流的心態,自己讓萊恩知道的事實就只有自殺未遂的陰暗過往,以及公寓備份鑰匙,僅此而已。
如果當初多跟萊恩說一些自己的事就好了。
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自己觀禮至棺木入土,臨走前,他笨拙地越過人群,將手中花束交給庫柏太太。
此起彼落的細微抽泣聲干擾聽覺,夏桑加快腳步,亟欲拋掉後頭一切雜音,然而那些雜音愈發大聲,劇烈地撕扯耳膜,等他注意到的時候,雙腿已經自動奔跑起來,在西裝口袋內胡亂摸著車鑰匙,手指不聽使喚地顫抖,巨大聲響使腦袋無法思考,等到終於坐進車內,他已經累得無法移動一根手指。
眼眶熾熱得隱約生疼,視野如同老舊映像管電視瀰漫雪花雜訊,失蹤已久的痛覺重新現形,胸口悶痛得過分,他幾乎想隨便拿把刀將自身胸膛剖開,好檢查裡頭哪個器官出了差錯。
安靜些,這樣不就無法再次聽到萊恩的聲音了嗎。
一股躁動自身體最深處浮現,濃郁且具有毒性,瞬間便將自己的存在侵蝕得千瘡百孔。
夏桑曾經想過,要是自己再次經歷當年的情感爆發,又會是在什麼光景下產生,也許就跟當年聚攏過來的親戚相同,會有人試著阻止甚至安撫自己,然而在事件發生的當下,他相當清楚,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原本期待自己能完整表達的情緒會是別的,偏偏事與願違。
耳鳴聲逐漸清晰,直至化為輕柔低語,幾周前面對那隻變異生物時的不真實感又重返腦海。
這次,夏桑一點也不想拒絕那道聲音的提議。
離墓園兩條街的陰暗小巷,在夏桑整理好自己並抵達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出來,我知道你在。」
不意外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就是方才被下葬的男人的樣貌,怒氣上漲到極點,夏桑反而扭曲地笑了起來,對於這不識相的舉動,只能評論為低級趣味。
「我以為你會想要懷念一下好友。」
夏桑不屑地輕撇嘴角,形成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與照相的原理相同,即便照下了瞬間,但下一刻的現實卻已非照片中留存的時間,明明暫時進不了棺木,如此還能對著殘像還能產生情緒的傢伙,未免也太多愁善感。
「人類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有著相同的臉也不能代表什麼。」彷彿講述從哪裡聽來的都市怪談,明明是相當正經的內容,卻被語調模糊得有些輕浮。
「所以別用萊恩的相貌,否則我會殺掉你。」
「……你可真有自信。」
那東西明顯被弄糊塗了,無論是眼前人情緒多變到幾乎沒有任何一刻重複的心境,或者是毫無道理的威脅。
「要試試看嗎?」
咧嘴笑開,犬齒似乎比平時更加尖銳,如果是平常的夏桑,絕對不會冒險向一個不清楚底細的詭異生物挑釁,但他已經無法克制自己內心那股急迫意圖毀壞些什麼的願望。
沉寂片刻,像是考慮著話中的真實性及可行度,最終熟悉的男人身影變化為被整片黑霧包圍的模糊人形。
「其實還有一個選項,你知道的,我可以幫助你消除記憶。」
「感謝你的爛主意,但我不需要。」收斂起面上笑容,打開手機的備忘錄,輸入動作流暢得像是平日添上工作行程般自然,「告訴我那些傢伙在哪裡,還有他們的人數,一直遊蕩在這城市的你,應該多少會知道這些動靜。」
「知道這些要做什麼?」
「因為我一個都不想漏掉。」
夏桑理直氣壯地回應,雙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光芒。
停頓了一會,那東西開始順暢地報出名字、人數、藏匿地點,平時盤踞在城市之中的據點,在冗長的精密資料中,最後獲得輸入的資訊只有一項:主要幹部正聚集在某個碼頭倉庫,明早就會引渡離開。
那團黑霧中並沒有類似眼睛的器官存在,但夏桑能感知到自己正在被重新審視,或許還一邊被評分著。
「我之後要做的事,大概會讓萊恩很失望。」
「他還活著的話,肯定不會認同,我也不能說這麼做是為了他,那樣不過是自欺欺人。」
因為是非常重要的朋友,所以無法當作什麼事都沒有……這樣的說法要是放在自己的立場,不過是用作推卸責任的謊言,一股腦地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好友身上,事實上,全部是為了自己。
不是為了正義,不是為了萊恩,跟一切萊恩曾經帶來的美好光明事物都無關,這僅僅是奠基於個人扭曲情感的復仇。
「讓我訝異的是──你居然選擇告訴我。」
「你不就是靠著這個維生的嗎?」
像聽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似的,夏桑大笑出聲,那樣的笑容在過去二十三年間都未曾出現在他臉上過,燦爛得更加逼近瘋狂。
「你這傢伙就是靠著吸食別人的悲慘維生,才會到處攔路吸取別人急迫想要忘卻的記憶,對吧?你這該死的寄生蟲!」
對著難得一見的刻薄指責,黑霧顫動著發出笑聲,似乎相當滿意。
它能嗅到整座城市中混合著恐懼與絕望的氣息,宛若最上等的佳餚盛宴,而它只是獲得了製造者的同意並從中取用一小部分,這可絕對稱不上是犯罪,如果慘劇過於甜美,就必須連同部分實體一起取走。
它沒告訴眼前神情已經與怪物沒有差異的青年,它曾在醫院內試圖跟萊恩做過交易,畢竟受到殘害的痛苦記憶可是自己最愛的口味,也許吃掉部分大腦,或是再加上手腳作為代價就能活下來,然而那個警察在最後關頭拒絕了他的提議,真是相當令人惋惜。
但這造就了更好的發展。
當青年找上自己的時候,它簡直欣喜若狂,那股強烈到幾乎要吞噬一切的濃厚絕望感,是它有意識以來,見過最完美的憎惡集合體。
就跟自己來到這城市後的第一印象相同,有個缺陷得格外嚴重的個體盤踞在城市一角,跟光鮮亮麗的假象相反,內裡破碎扭曲,連稱之為瑕疵品都是過度仁慈。
異常的靈魂被裝在人類軀殼裡,所謂的感情缺陷,興許是某種抑制嚴重破壞慾的防衛機制,為了抑制自己與其他人類的不同,又再度用層層假象將那個沒有情感的自我掩埋起來,如同在枷鎖之上再度安裝枷鎖。
得到了相當正直的教養,學習到表達善意與感謝的正確方式,然而全部都只是形式,比白日夢還不如的空泛妄想,從根本性的動機意識就是偽物。
若要總結這個人從出生至今所做的行為,也不過是不停將自我殺死,懷抱過度破壞欲的自我,毫無感情的自我,全部、全部都在理解前將其殺害,而今日便是最終惡果。
既無法往善的所在更加前往一步,亦無法退回最初的全然惡意中,
假若並未在那場極光中獲得異能,順利死在過往,或許對這傢伙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
夏桑是主動選擇死亡的,但是,萊恩的人生是被奪走的。
從別人那裏奪走什麼事物,這是夏桑從來不曾考慮的事,即使贊成更加貼近自然法則的殘酷世界,卻也不曾一度對什麼人實踐;即使自己的人生中有過失去親人的經驗,也只能稱為運氣不佳;即使一度厭煩生命本身到選擇自殺,也不過是個性使然。
一切都聽來恰如其分,是無可奈何並理所當然的發展。
然而,真實並不是那樣,並不是沒有思考過自己應該對此有什麼感受,而是不能去思考。
該去憎恨誰,有誰值得憎恨,未曾浮現的情感瞬間吞噬了以往平靜的心靈。
自有記憶以來就少有感情起伏,與他人的繽紛世界相比,夏桑一直活在晦澀的灰色濃霧之中,既無法觸及他人,亦無法正視自己,無關白日黑夜,永恆地停留於日夜交界處。
如果將他十四歲那年的經歷比喻為充滿恐懼的黑色,那麼現在從他眼裡望出去的世界無異是鮮明的,鮮血一般明亮的艷紅色。
「你現在可不像你平常的樣子。」
黑霧的笑聲與另一股聲音重疊,貼合得彷彿一體。
「那當然。」不自覺利化的指骨刺穿了手掌,與一般人類有所差異的濃稠血液打濕肌膚,墜落地面,夏桑哼著不成調的音律,酒醉似的,步履蹣跚朝著巷子外走去,笑著轉身朝後頭說道:「畢竟我現在腦袋滾燙得跟烙鐵沒兩樣。」
有人在自己的腦袋內歌唱,歡欣雀躍,這具埋藏在身體內部的骨架或許是近似災厄的存在,並且與自身沉寂已久的劇烈情感起了化學作用,現在的自己有必須前往的所在,有必須執行的邪惡。
站立在分隔善與惡的懸崖上,一如近三年前站立於廢棄大樓頂部,他朝著彼方踏出了無法抹滅的一步。
在從變異生物手中救下萊恩及一名行動不便的女孩後不久,萊恩曾經這麼跟自己提過。
「不要,真麻煩。」
而自己一慣地直白拒絕,不想插手麻煩的事,也不想讓自己跟某種性格特別顯著的組織扯上關係。
所謂的正義,是真正想幫助什麼人、是動機純正的人才有辦法說出口的詞彙,除此兩項前提外,經由他人口中說出的正義其實和拼字錯誤的邪惡相去不遠。
即使自己做過幾次看似幫助他人的舉動,那也不過是建立在想要將自己劃分為人類群體的私心,遠遠不能將其稱為正義、善意,或者其他類似正面詞彙。
「不過還是算了。」
萊恩則是意外地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鑽研下去,這不太像他。
「你還是過安穩一點的日子比較好。」
搞不懂對方從哪裡導出這個結論,但夏桑還頗為贊同。
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大要求,既然死不掉,那就也只能活下去,簡易的二選一,不,甚至連二選一也算不上,從第一次失敗後就沒有了選擇,只能安穩無趣地活下去。
如果從這個方向思考,或許自殺這項行為正是自己一生中少到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完的個人選擇之一。
記憶彷彿產生斷層,回過神來,已經站在警局門口,夏桑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來,也許想聽到一切都是誤報的消息,也許想看到萊恩正一臉疲憊地走出辦公室,看到自己就嘆著氣抱怨起又遇到什麼棘手狀況。
過著不虞匱乏,也沒有任何追求的人生,這是夏桑頭一回真正對某項事物升起「想要」的願望。
「受傷後被那幾個毒販丟下樓,雖然不是致命高度,但因為頭部先著地而過世了,另一名同事幸運地活下來,只是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做出死亡宣告的警察看上去也相當悲痛,可後續內容已經無法傳入夏桑耳內,彷彿雙眼撥放不同映像,當年自殺時縱身躍下的身影,以及萊恩死前的最後一刻,兩副景象合而為一。
墜樓,真是相當諷刺的對照。
「這樣啊,我明白了,謝謝你。」
已經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道謝,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感謝的部分。
「你是他的朋友之一吧?那傢伙是個好人,來問他消息的人非常多……」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
不需要欺騙自己也能平靜地承認兩人是朋友,雖然自己一直沒能正面回應那份善意,但事實就是如此。
夏桑不確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失去平時悠然遊走於人群中的那份餘裕,他被硬生生地從自我空間中拽出來,徬徨地走在未曾經歷過的不確定之中,幾次與路人發生擦撞。
窗外風景已完全被黑夜所擁抱,一陣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蔓延到大門前,玲子幾乎是用撞地將門推開,還因滿室漆黑而被高跟鞋絆了一下,努力摸索著電燈開關,卻在燈光亮起時面色慘白。
桌面跟地板被胡亂塗得漆黑的畫紙所覆蓋,畫筆也散落一地,沙發上的人仍然快速地動作著,黑色範圍逐漸增加,猛然一瞥,如同夏桑正坐在一片漆黑之中。
「夏桑,你聽我說……」
「玲子,聽說自殺者會下地獄。」女人氣勢洶洶的話語被不留情地截斷,發話者似乎沒察覺到自己無意中的失禮之處,「這裡是地獄嗎?」
對比著夏桑緊緊皺起眉頭的困惑表情,玲子美麗的面孔猛然扭曲,塗著鮮亮顏色唇膏的嘴唇輕顫,像努力組織能夠有力否定的言語,最後卻只是失去所有力氣跌坐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萊恩跟玲子一樣,都走得太近了,想要幫助什麼人,想要將自己獲得的幸福分享給他,但這樣的心情卻在命運轉動中再次摧毀那個人的內心。
「後天,我得去一趟萊恩的葬禮。」
終於停止手頭動作,夏桑站起身來,堆積在腿上的紙張與筆紛紛滾落在地,更顯狼狽。
「玲子,晚安。」
隨著毫無溫度的語句落地,夏桑回到臥室。
良久,玲子才艱難地站起身,她步履蹣跚朝著夏桑的臥室走去,沿路上不小心碰倒矮櫃上的花瓶,還擦撞過牆面兩次,散落的塑膠花臥倒在玻璃碎片中,那間熄燈的臥室並沒有人探頭出來查看。
走入一片黑暗之中,玲子安靜地倒在那張過分寬敞的床上,柔軟的床墊吸收掉體重帶來的聲響,挪動膝蓋緩緩向前,直到將那倒如同失去生命的寂靜軀體擁入懷中,宛若兩道陰影交疊。
人類是會死的、人類是相當脆弱的。
明明父母死於意外,自己還一度自殺,但對於死亡的殘酷性卻直到這刻才徹底體會,一如生命總到被不幸緊緊束縛那刻才會發現難以動彈,只是自己向來愚蠢地視而不見。
「我很遺憾。」
講出這話的同時,身軀深處依然是空的。
「萊恩是個了不起的好人,我曾經接受過他的幫助……非常多次。」
這句話是真的,只是隱瞞了部分實情,果然到哪裡都是改不了說謊的習性。
但自己作為親近友人所獻上的哀悼似乎非常符合氣氛,即便連臉部線條堅毅的庫柏先生也掉下淚來,庫柏太太則是再度靠在丈夫的肩膀啜泣,這家人之間的感情想必是相當深厚的吧。
夏桑忍不住觸碰了下自己的面頰,指尖觸及的那塊肌膚理所當然是乾燥的,連像樣的弔唁都無法做到。
他認得萊恩的每一個家人,因為萊恩是個嘴巴閒不住的傢伙,總喜歡和自己分享周圍的趣事:老家養了兩條黃金獵犬,小弟比自己還早兩年交到第一個女友,媽媽擅長烤蘋果派,而萊恩就是跟著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警察。
雖然自己知道這麼多關於萊恩的事,但由於並不打算跟任何人過度交流的心態,自己讓萊恩知道的事實就只有自殺未遂的陰暗過往,以及公寓備份鑰匙,僅此而已。
如果當初多跟萊恩說一些自己的事就好了。
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自己觀禮至棺木入土,臨走前,他笨拙地越過人群,將手中花束交給庫柏太太。
此起彼落的細微抽泣聲干擾聽覺,夏桑加快腳步,亟欲拋掉後頭一切雜音,然而那些雜音愈發大聲,劇烈地撕扯耳膜,等他注意到的時候,雙腿已經自動奔跑起來,在西裝口袋內胡亂摸著車鑰匙,手指不聽使喚地顫抖,巨大聲響使腦袋無法思考,等到終於坐進車內,他已經累得無法移動一根手指。
眼眶熾熱得隱約生疼,視野如同老舊映像管電視瀰漫雪花雜訊,失蹤已久的痛覺重新現形,胸口悶痛得過分,他幾乎想隨便拿把刀將自身胸膛剖開,好檢查裡頭哪個器官出了差錯。
安靜些,這樣不就無法再次聽到萊恩的聲音了嗎。
一股躁動自身體最深處浮現,濃郁且具有毒性,瞬間便將自己的存在侵蝕得千瘡百孔。
夏桑曾經想過,要是自己再次經歷當年的情感爆發,又會是在什麼光景下產生,也許就跟當年聚攏過來的親戚相同,會有人試著阻止甚至安撫自己,然而在事件發生的當下,他相當清楚,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原本期待自己能完整表達的情緒會是別的,偏偏事與願違。
耳鳴聲逐漸清晰,直至化為輕柔低語,幾周前面對那隻變異生物時的不真實感又重返腦海。
這次,夏桑一點也不想拒絕那道聲音的提議。
離墓園兩條街的陰暗小巷,在夏桑整理好自己並抵達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出來,我知道你在。」
不意外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就是方才被下葬的男人的樣貌,怒氣上漲到極點,夏桑反而扭曲地笑了起來,對於這不識相的舉動,只能評論為低級趣味。
「我以為你會想要懷念一下好友。」
夏桑不屑地輕撇嘴角,形成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與照相的原理相同,即便照下了瞬間,但下一刻的現實卻已非照片中留存的時間,明明暫時進不了棺木,如此還能對著殘像還能產生情緒的傢伙,未免也太多愁善感。
「人類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有著相同的臉也不能代表什麼。」彷彿講述從哪裡聽來的都市怪談,明明是相當正經的內容,卻被語調模糊得有些輕浮。
「所以別用萊恩的相貌,否則我會殺掉你。」
「……你可真有自信。」
那東西明顯被弄糊塗了,無論是眼前人情緒多變到幾乎沒有任何一刻重複的心境,或者是毫無道理的威脅。
「要試試看嗎?」
咧嘴笑開,犬齒似乎比平時更加尖銳,如果是平常的夏桑,絕對不會冒險向一個不清楚底細的詭異生物挑釁,但他已經無法克制自己內心那股急迫意圖毀壞些什麼的願望。
沉寂片刻,像是考慮著話中的真實性及可行度,最終熟悉的男人身影變化為被整片黑霧包圍的模糊人形。
「其實還有一個選項,你知道的,我可以幫助你消除記憶。」
「感謝你的爛主意,但我不需要。」收斂起面上笑容,打開手機的備忘錄,輸入動作流暢得像是平日添上工作行程般自然,「告訴我那些傢伙在哪裡,還有他們的人數,一直遊蕩在這城市的你,應該多少會知道這些動靜。」
「知道這些要做什麼?」
「因為我一個都不想漏掉。」
夏桑理直氣壯地回應,雙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光芒。
停頓了一會,那東西開始順暢地報出名字、人數、藏匿地點,平時盤踞在城市之中的據點,在冗長的精密資料中,最後獲得輸入的資訊只有一項:主要幹部正聚集在某個碼頭倉庫,明早就會引渡離開。
那團黑霧中並沒有類似眼睛的器官存在,但夏桑能感知到自己正在被重新審視,或許還一邊被評分著。
「我之後要做的事,大概會讓萊恩很失望。」
「他還活著的話,肯定不會認同,我也不能說這麼做是為了他,那樣不過是自欺欺人。」
因為是非常重要的朋友,所以無法當作什麼事都沒有……這樣的說法要是放在自己的立場,不過是用作推卸責任的謊言,一股腦地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好友身上,事實上,全部是為了自己。
不是為了正義,不是為了萊恩,跟一切萊恩曾經帶來的美好光明事物都無關,這僅僅是奠基於個人扭曲情感的復仇。
「讓我訝異的是──你居然選擇告訴我。」
「你不就是靠著這個維生的嗎?」
像聽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似的,夏桑大笑出聲,那樣的笑容在過去二十三年間都未曾出現在他臉上過,燦爛得更加逼近瘋狂。
「你這傢伙就是靠著吸食別人的悲慘維生,才會到處攔路吸取別人急迫想要忘卻的記憶,對吧?你這該死的寄生蟲!」
對著難得一見的刻薄指責,黑霧顫動著發出笑聲,似乎相當滿意。
它能嗅到整座城市中混合著恐懼與絕望的氣息,宛若最上等的佳餚盛宴,而它只是獲得了製造者的同意並從中取用一小部分,這可絕對稱不上是犯罪,如果慘劇過於甜美,就必須連同部分實體一起取走。
它沒告訴眼前神情已經與怪物沒有差異的青年,它曾在醫院內試圖跟萊恩做過交易,畢竟受到殘害的痛苦記憶可是自己最愛的口味,也許吃掉部分大腦,或是再加上手腳作為代價就能活下來,然而那個警察在最後關頭拒絕了他的提議,真是相當令人惋惜。
但這造就了更好的發展。
當青年找上自己的時候,它簡直欣喜若狂,那股強烈到幾乎要吞噬一切的濃厚絕望感,是它有意識以來,見過最完美的憎惡集合體。
就跟自己來到這城市後的第一印象相同,有個缺陷得格外嚴重的個體盤踞在城市一角,跟光鮮亮麗的假象相反,內裡破碎扭曲,連稱之為瑕疵品都是過度仁慈。
異常的靈魂被裝在人類軀殼裡,所謂的感情缺陷,興許是某種抑制嚴重破壞慾的防衛機制,為了抑制自己與其他人類的不同,又再度用層層假象將那個沒有情感的自我掩埋起來,如同在枷鎖之上再度安裝枷鎖。
得到了相當正直的教養,學習到表達善意與感謝的正確方式,然而全部都只是形式,比白日夢還不如的空泛妄想,從根本性的動機意識就是偽物。
若要總結這個人從出生至今所做的行為,也不過是不停將自我殺死,懷抱過度破壞欲的自我,毫無感情的自我,全部、全部都在理解前將其殺害,而今日便是最終惡果。
既無法往善的所在更加前往一步,亦無法退回最初的全然惡意中,
假若並未在那場極光中獲得異能,順利死在過往,或許對這傢伙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
夏桑是主動選擇死亡的,但是,萊恩的人生是被奪走的。
從別人那裏奪走什麼事物,這是夏桑從來不曾考慮的事,即使贊成更加貼近自然法則的殘酷世界,卻也不曾一度對什麼人實踐;即使自己的人生中有過失去親人的經驗,也只能稱為運氣不佳;即使一度厭煩生命本身到選擇自殺,也不過是個性使然。
一切都聽來恰如其分,是無可奈何並理所當然的發展。
然而,真實並不是那樣,並不是沒有思考過自己應該對此有什麼感受,而是不能去思考。
該去憎恨誰,有誰值得憎恨,未曾浮現的情感瞬間吞噬了以往平靜的心靈。
自有記憶以來就少有感情起伏,與他人的繽紛世界相比,夏桑一直活在晦澀的灰色濃霧之中,既無法觸及他人,亦無法正視自己,無關白日黑夜,永恆地停留於日夜交界處。
如果將他十四歲那年的經歷比喻為充滿恐懼的黑色,那麼現在從他眼裡望出去的世界無異是鮮明的,鮮血一般明亮的艷紅色。
「你現在可不像你平常的樣子。」
黑霧的笑聲與另一股聲音重疊,貼合得彷彿一體。
「那當然。」不自覺利化的指骨刺穿了手掌,與一般人類有所差異的濃稠血液打濕肌膚,墜落地面,夏桑哼著不成調的音律,酒醉似的,步履蹣跚朝著巷子外走去,笑著轉身朝後頭說道:「畢竟我現在腦袋滾燙得跟烙鐵沒兩樣。」
有人在自己的腦袋內歌唱,歡欣雀躍,這具埋藏在身體內部的骨架或許是近似災厄的存在,並且與自身沉寂已久的劇烈情感起了化學作用,現在的自己有必須前往的所在,有必須執行的邪惡。
站立在分隔善與惡的懸崖上,一如近三年前站立於廢棄大樓頂部,他朝著彼方踏出了無法抹滅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