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Safe from pain and truth.
夏桑極少作夢,當他聽聞別人談論夢到什麼好事時,也只能微笑以對,畢竟他自己體驗過的夢境總是相似得令人生厭。
千篇一律地,每當自我意識開始運作,夏桑總會發現自己正百般無聊地坐在行李箱上,孤身待在被濃霧所覆蓋的月台,看著一台又一台的列車行駛而過,車窗內有些面孔相當熟悉,有些則朝他揮手,但他想不起來那些人與自己的關聯,所以夏桑只是坐在原地,看著列車遠去。
這就是全部,爛透了。踢了踢腳下的行李箱,他翻了個白眼,思考自己何時會從這灰濛濛的無趣夢境中醒來。
「早安,都快中午啦,快點起床。」
當夏桑醒來的時候,外頭刺眼的日光幾乎照得他睜不開眼,無意識地抱怨了幾句,老半天才口齒清晰一些:「現在幾點?」
胡亂在被窩中摸索自己那不知被棉被捲到何處的手機,身體動也不想動,倦怠與不耐正群情激憤地在腦中抗議,生理時鐘明顯昭示著現在根本不到起床時刻。
「已經九點半了,快點起床。」
萊恩居高臨下的笑臉就跟窗外日光一般明亮,對照手機顯示時間,夏桑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告訴我,今天星期幾?」
「今天星期日!正是個休閒的好日子,適合去公園散步之類的。」
「好,你可以回家了。」
正打算將棉被拉過頭就被阻止,夏桑一邊進行拉鋸戰,一邊在心中反省自己近來是不是跟這個警察走得太近,沒有適度劃分距離,導致對方居然熱情到想要改變自己的頹廢生活。
「拜託,兩個男人在公園散步光是聽就無聊得令人生氣,你回家啦,讓我睡覺。」
被強迫拉開的窗簾灑落大片日光,刺眼得足以趕走睡意,夏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交給萊恩備份鑰匙,這份殊榮先前只有玲子擁有過,再說,現在是假日出門散步,搞不好改天他就會早上五點來逼自己晨跑了。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天知道自己多久沒在十二點前起床過。
「一點也不無聊,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假日都還會跟朋友去野外烤肉露營呢。」
萊恩講述這些體驗時的神情滿是懷念,彷彿又重回那段不時與野外親近的美好時光,陽光、微風、新鮮的空氣,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又活力四射。但在夏桑耳中,這類行為聽起來跟外星人入侵地球是差不多的荒唐度。
真想整理一份森林中的異常事件以及各種殺人犯的都市傳說報告,關於森林暗鬼、兔子男諸如此類的,讓這些人深刻思考一下野外到底有多危險。
「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回想了一下自己當初假日在忙什麼,卻怎麼想都是不太適合供出的回憶,想來想去還是挑了一個比較不嚇人的事實陳述:「假日就是睡到下午然後被朋友約去俱樂部喝酒。」
「真的嗎?哇這真是太不健康了,我們來改過一些健康的假日吧。」
「你走開,不要逼我換門鎖。」
已經放棄扯回被子,只得用枕頭蓋住臉,聲音受到棉絮阻隔而悶悶的,夏桑意外地對睡眠有股偏執,只要在預定時間外起床都會有股輕微低氣壓,平時面上掛習慣的笑容也淡薄得幾乎不存在,可說實話,看著對方這副模樣還比較安心,但也不好總是惹人不快。
經歷三十分鐘關於良好作息的爭辯後,夏桑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最後選擇妥協,估計是因為萊恩實在太過煩人的緣故。
然而,以特殊方式開幕的假日,必定不會平凡落幕。
兩人才走過一個街區,就聽到遠方傳來慘叫聲,若仔細看,還有一些人正朝著這方向奔跑。夏桑正想著要稍微攔阻一下身旁的傢伙履行職責的衝動,就發現對方早已跑得不見人影。
很好,起碼自己不用無趣地在公園度過大半個下午。
夏桑嘆口氣,加快腳步跟上萊恩遠去的方向。
從人群逃竄的方向就能確認自己前往的方向正確,迎面而來的都是附近居民,夏桑迅速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如同不存在的幽靈,輕巧地逐一穿過慌亂的人群,在這過程中並未產生任何碰撞。
他並不喜歡麻煩,但又無法乾脆地視而不見。繞過街角的露天咖啡座,出現在眼前的景象是萊恩正努力保護一名必須依賴輪椅移動的女孩,至於緊隨在後的,是如同隨意將貓狗的碎片拼湊在一塊而產生的生物。
身體比大腦行動得更快,在那東西甩著腦袋撲向兩人時,自己已經站到雙方中間。
保持著攔阻的動作,手臂被惡狠狠地咬住,夏桑眼睜睜看著自身右臂的血肉隨著扯動而撕裂,被割下的肉片卡在利齒之間,那東西貪婪地咀嚼著,似乎因腥氣而更加興奮,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利齒已經被某種物件阻擋。
許久沒進行以自身作為主體的實驗,對於突然出現的傷口有種不真實感,傷勢深可見骨,那反而使他在萊恩無法窺見的角度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僅僅一瞬,夏桑心中閃過一個詭異的念頭,如果就這麼伸出手將那生物的頭顱捏碎──彷彿有道嗓音在腦內低語,溫柔地勸說,周圍人聲盡數蒸散遠去,幻覺與真實倒錯。
可以做到的吧?只要伸出左手,對,就是這樣,接著給予牠永恆的……
「走開。」
伸出的左手硬生生修正了方向,撬住那生物的下顎,隨著將對方用力摔開的動作,隨之壓低聲音恐嚇,夏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按照那道嗓音的低語進行,一切都如此順利。
腦中的聲音無預警中止,後頭女孩放聲大哭,猛然回到現實,擋在怪物與人群中間,但自己其實更偏向面對的事物一些,想到這之中的諷刺意味,夏桑莫名地只想發笑。
那東西喘著粗氣從地面爬了起來,卻也沒有再次攻擊的打算,零碎的步伐敲擊地面,左右來回踱步,不似尋找空隙,或許該將此行為稱之為畏懼。在隱晦的某一刻,這名生物感應到自己成了被狩獵的一方,因此牠最終選擇逃離現場,避免與未知威脅起衝突。
「快去醫院!」
然而那道怵目驚心的傷口,可一點也無法讓萊恩的臉上出現任何笑容。
「不去,而且我們最好快點在人群圍過來前離開。」
將外套脫下,迅速將受傷的手臂包得嚴實,不顧後頭萊恩有否跟上,夏桑加快腳步,重新往公寓方向走去。
回到自家公寓途中,耳邊全是萊恩勸自己去醫院處理傷口的吵雜背景音,無法抑制地感到厭煩,夏桑不禁在心中失禮地想,這個人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就如此死腦筋,兩年多前那場自殺未遂騷動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影響。
「那你告訴我,要怎麼跟醫生解釋我的傷口?」
進到客廳,鎖上大門,夏桑直接將壓在傷口上的布料掀開,上頭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已經進展到只剩幾個小缺口,破碎的肌肉紋理再次相連,肌膚增生,短短幾分鐘,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徹底消失,連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
萊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沉默地看著,好吧,這他媽太詭異了,更詭異的是,自己方才還真徹底忘了對方明顯的異常。
「原來你的能力是這樣……」
「不只,還有別的。」
夏桑搖了搖頭,伸出與常人無異的左手,隨即指骨刺穿了肌膚,宛若吞噬了血肉進而成長,白森森的掌骨連接在完好的手腕上,猶如電影特效,然而這個行為收到的反應卻超乎預料。
「我的天啊!快住手!」
如果自己展示能力的對象換作玲子,估計是不會有這麼大騷動的。
「嚇到你了?這狀況確實有點噁心。」
萊恩摀著臉,小心翼翼地從指縫中偷看,直到看見血肉又再次重生,他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詢問:「你不痛嗎?」
「一點也不。」
從自殺未遂那時開始,身體受的傷都失去了痛覺,所以自己才能反覆地做著實驗,看著體內流出的鮮紅血液,感想跟扭開水龍頭看著清水流入排水孔也沒多大差距。
「呃,你應該要感覺到痛的。」
萊恩皺起眉頭,大約對這回答相當不滿,投向夏桑的視線中增添幾分無奈。
「因為那樣比較正常?我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會感覺到……」
「不是那樣。」難得萊恩看上去有些惱怒,在夏桑的記憶中,萊恩一直是那副笑得有些傻氣的模樣,可現下對方的神情卻格外嚴肅,「例如,我跟玲子看到你的樣子一定會覺得痛。」
「如果你擁有痛覺,就會知道什麼事具有危險,懂得怎麼照顧自己,而不是將能夠承受的全數承受下來。你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已經超過我們其他人太多,雖然這樣說有些沒禮貌,但做為一個朋友,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模樣。」
一口氣將心中所想盡數說出,得到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說什麼蠢話,你不想死,那個女孩也不想死,所以只能是我了吧?」
被粗暴地揭露事實,萊恩重重嘆氣,如同洩了氣的氣球。
並不是為了逞英雄,夏桑的天性中並沒有這類成分存在,這具軀體縱使經歷過各種致死傷勢也無法死亡,所以,比起想要生存的他人去承受傷害,還是自己來執行這項任務會好些,也實際一些。
察覺到萊恩似乎還想說什麼,夏桑搶先打斷他:「但其實那傢伙也不想死。」
萊恩愣了一下,才醒悟到夏桑所指的是那隻不知本體為何的異變生物,那東西如果繼續在街上逃竄,還會傷害更多人嗎?還是就此保持著被驅逐的姿態,往人煙稀少的地點奔去,後續他們已經不得而知。然而那東西也只是被持續的飢餓逼得什麼都吃下去而已,起碼夏桑是這麼形容的。
「這樣啊。」什麼話也接不上,只能傻傻地點頭,對於會掠奪生命的存在感到恐懼,這是埋藏在人類天性中的防衛機制,能對此無動於衷的夏桑,果然和自己有所區別,也格外令自己感到難過。
自從那場年末極光過後,相似的奇異事件層出不窮,作為守衛人民安全的第一線,萊恩常常因此感到無力,畢竟自己再怎麼努力也只是凡人,遇到異變者帶來的災害時,也往往只能盡力幫助一般民眾逃生,而無多少反擊的能力。
那時候的局勢相當混亂,而萊恩也一度經歷過被壓在廢墟底下整整兩天,最終躺在醫院,擔憂著下半輩子都要在輪椅上度過那般心驚膽跳的生活。
在混亂的時局中,自己能夠活下來一定有什麼道理。盡力救助病人的醫院,還有其他同事盡心盡力的協助,家人的陪伴與支持,這些在黑暗面前顯得微弱的火光,正是支持著他走過那段時間的最大原因。
即使復健的時間相當痛苦,萊恩也想要繼續努力地活著,好多看幾眼這個有著這麼多人幫助自己的世界。
而後,如果自己能再將這份善意傳達出去就太好了。
在心中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他第一個想起的卻是那名自殺未遂的學生,當時對方困惑的模樣一直重複在他的夢境中出現,直至今日,他才能夠理解那副表情的真意,那是介於半空半滿之間,始終無法真正隸屬任何一方,沒有歸屬之處的神情。
應該要有個更好的時機,然而字句就這麼自然地從嘴邊滑落,如同自己已經想這麼做相當長一段時間。
「老實說,一開始看到你的時候真是有夠嚇人的,那副眼神簡直沒有任何凝視活物時應有的起伏。」
不具備任何感情,無法對他人保有同理心,無法將人當成人看待,可即便本性是如此冷漠,甚至稱得上冷血,卻用盡心思做著不擅長的事。
「在你眼中,不管成功或是失敗,無論人類還是動植物,都是一樣的東西吧。」
經歷過本日意外後,萊恩更加確信這點,就算對自己嶄露殺意的生物也僅僅投以注視,不帶任何情感與批判。
即使在他人眼中一直保持著樂觀向上個性的自己,也有著瞬間因無力感而深深自我厭惡的時刻,雖稍嫌過頭,但他仍忍不住要想,如果是眼前這個人,即使看到那樣的畫面也能平靜以對,無關失望以及其他情緒,唯獨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
「習慣之後,就會覺得被這樣平等的注視也不錯。」
就算那雙眼睛理應屬於以殺戮為樂的怪物,裏頭因不具情感而滿溢惡意,持續傷害自己,追逐傷痛、維持著假象而活,那雙眼睛的主人也沒讓惡意觸及自身以外的周遭人事物。
想要成為人類這樣的願望,明明本身就已經相當具有人性了啊。
生怕自己說得太過,萊恩一邊小心打量夏桑的表情,對方平日武裝起來的笑容已盡數褪去,良久沒有回應,正擔心著自己是否又說錯什麼,那頭終於打破靜默。
「──怪胎。」
即使在腦中奮力搜尋應對方式,最後也仍然沒有解答,處於人生中少數手足無措的時刻,夏桑忍不住失態地罵了對方,能夠輕易把這種話說出口,到底是有著怎樣的思考迴路才做得到。
「你這個樂觀到莫名其妙的性格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完全搞不懂……」
夏桑說這話的同時,臉上始終保持無可奈何的神情,萊恩因此感到些許親切,彷彿那是他在對方臉上看過最具善意的象徵。
千篇一律地,每當自我意識開始運作,夏桑總會發現自己正百般無聊地坐在行李箱上,孤身待在被濃霧所覆蓋的月台,看著一台又一台的列車行駛而過,車窗內有些面孔相當熟悉,有些則朝他揮手,但他想不起來那些人與自己的關聯,所以夏桑只是坐在原地,看著列車遠去。
這就是全部,爛透了。踢了踢腳下的行李箱,他翻了個白眼,思考自己何時會從這灰濛濛的無趣夢境中醒來。
「早安,都快中午啦,快點起床。」
當夏桑醒來的時候,外頭刺眼的日光幾乎照得他睜不開眼,無意識地抱怨了幾句,老半天才口齒清晰一些:「現在幾點?」
胡亂在被窩中摸索自己那不知被棉被捲到何處的手機,身體動也不想動,倦怠與不耐正群情激憤地在腦中抗議,生理時鐘明顯昭示著現在根本不到起床時刻。
「已經九點半了,快點起床。」
萊恩居高臨下的笑臉就跟窗外日光一般明亮,對照手機顯示時間,夏桑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告訴我,今天星期幾?」
「今天星期日!正是個休閒的好日子,適合去公園散步之類的。」
「好,你可以回家了。」
正打算將棉被拉過頭就被阻止,夏桑一邊進行拉鋸戰,一邊在心中反省自己近來是不是跟這個警察走得太近,沒有適度劃分距離,導致對方居然熱情到想要改變自己的頹廢生活。
「拜託,兩個男人在公園散步光是聽就無聊得令人生氣,你回家啦,讓我睡覺。」
被強迫拉開的窗簾灑落大片日光,刺眼得足以趕走睡意,夏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交給萊恩備份鑰匙,這份殊榮先前只有玲子擁有過,再說,現在是假日出門散步,搞不好改天他就會早上五點來逼自己晨跑了。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天知道自己多久沒在十二點前起床過。
「一點也不無聊,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假日都還會跟朋友去野外烤肉露營呢。」
萊恩講述這些體驗時的神情滿是懷念,彷彿又重回那段不時與野外親近的美好時光,陽光、微風、新鮮的空氣,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又活力四射。但在夏桑耳中,這類行為聽起來跟外星人入侵地球是差不多的荒唐度。
真想整理一份森林中的異常事件以及各種殺人犯的都市傳說報告,關於森林暗鬼、兔子男諸如此類的,讓這些人深刻思考一下野外到底有多危險。
「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回想了一下自己當初假日在忙什麼,卻怎麼想都是不太適合供出的回憶,想來想去還是挑了一個比較不嚇人的事實陳述:「假日就是睡到下午然後被朋友約去俱樂部喝酒。」
「真的嗎?哇這真是太不健康了,我們來改過一些健康的假日吧。」
「你走開,不要逼我換門鎖。」
已經放棄扯回被子,只得用枕頭蓋住臉,聲音受到棉絮阻隔而悶悶的,夏桑意外地對睡眠有股偏執,只要在預定時間外起床都會有股輕微低氣壓,平時面上掛習慣的笑容也淡薄得幾乎不存在,可說實話,看著對方這副模樣還比較安心,但也不好總是惹人不快。
經歷三十分鐘關於良好作息的爭辯後,夏桑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最後選擇妥協,估計是因為萊恩實在太過煩人的緣故。
然而,以特殊方式開幕的假日,必定不會平凡落幕。
兩人才走過一個街區,就聽到遠方傳來慘叫聲,若仔細看,還有一些人正朝著這方向奔跑。夏桑正想著要稍微攔阻一下身旁的傢伙履行職責的衝動,就發現對方早已跑得不見人影。
很好,起碼自己不用無趣地在公園度過大半個下午。
夏桑嘆口氣,加快腳步跟上萊恩遠去的方向。
從人群逃竄的方向就能確認自己前往的方向正確,迎面而來的都是附近居民,夏桑迅速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如同不存在的幽靈,輕巧地逐一穿過慌亂的人群,在這過程中並未產生任何碰撞。
他並不喜歡麻煩,但又無法乾脆地視而不見。繞過街角的露天咖啡座,出現在眼前的景象是萊恩正努力保護一名必須依賴輪椅移動的女孩,至於緊隨在後的,是如同隨意將貓狗的碎片拼湊在一塊而產生的生物。
身體比大腦行動得更快,在那東西甩著腦袋撲向兩人時,自己已經站到雙方中間。
保持著攔阻的動作,手臂被惡狠狠地咬住,夏桑眼睜睜看著自身右臂的血肉隨著扯動而撕裂,被割下的肉片卡在利齒之間,那東西貪婪地咀嚼著,似乎因腥氣而更加興奮,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利齒已經被某種物件阻擋。
許久沒進行以自身作為主體的實驗,對於突然出現的傷口有種不真實感,傷勢深可見骨,那反而使他在萊恩無法窺見的角度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僅僅一瞬,夏桑心中閃過一個詭異的念頭,如果就這麼伸出手將那生物的頭顱捏碎──彷彿有道嗓音在腦內低語,溫柔地勸說,周圍人聲盡數蒸散遠去,幻覺與真實倒錯。
可以做到的吧?只要伸出左手,對,就是這樣,接著給予牠永恆的……
「走開。」
伸出的左手硬生生修正了方向,撬住那生物的下顎,隨著將對方用力摔開的動作,隨之壓低聲音恐嚇,夏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按照那道嗓音的低語進行,一切都如此順利。
腦中的聲音無預警中止,後頭女孩放聲大哭,猛然回到現實,擋在怪物與人群中間,但自己其實更偏向面對的事物一些,想到這之中的諷刺意味,夏桑莫名地只想發笑。
那東西喘著粗氣從地面爬了起來,卻也沒有再次攻擊的打算,零碎的步伐敲擊地面,左右來回踱步,不似尋找空隙,或許該將此行為稱之為畏懼。在隱晦的某一刻,這名生物感應到自己成了被狩獵的一方,因此牠最終選擇逃離現場,避免與未知威脅起衝突。
「快去醫院!」
然而那道怵目驚心的傷口,可一點也無法讓萊恩的臉上出現任何笑容。
「不去,而且我們最好快點在人群圍過來前離開。」
將外套脫下,迅速將受傷的手臂包得嚴實,不顧後頭萊恩有否跟上,夏桑加快腳步,重新往公寓方向走去。
回到自家公寓途中,耳邊全是萊恩勸自己去醫院處理傷口的吵雜背景音,無法抑制地感到厭煩,夏桑不禁在心中失禮地想,這個人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就如此死腦筋,兩年多前那場自殺未遂騷動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影響。
「那你告訴我,要怎麼跟醫生解釋我的傷口?」
進到客廳,鎖上大門,夏桑直接將壓在傷口上的布料掀開,上頭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已經進展到只剩幾個小缺口,破碎的肌肉紋理再次相連,肌膚增生,短短幾分鐘,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徹底消失,連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
萊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沉默地看著,好吧,這他媽太詭異了,更詭異的是,自己方才還真徹底忘了對方明顯的異常。
「原來你的能力是這樣……」
「不只,還有別的。」
夏桑搖了搖頭,伸出與常人無異的左手,隨即指骨刺穿了肌膚,宛若吞噬了血肉進而成長,白森森的掌骨連接在完好的手腕上,猶如電影特效,然而這個行為收到的反應卻超乎預料。
「我的天啊!快住手!」
如果自己展示能力的對象換作玲子,估計是不會有這麼大騷動的。
「嚇到你了?這狀況確實有點噁心。」
萊恩摀著臉,小心翼翼地從指縫中偷看,直到看見血肉又再次重生,他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詢問:「你不痛嗎?」
「一點也不。」
從自殺未遂那時開始,身體受的傷都失去了痛覺,所以自己才能反覆地做著實驗,看著體內流出的鮮紅血液,感想跟扭開水龍頭看著清水流入排水孔也沒多大差距。
「呃,你應該要感覺到痛的。」
萊恩皺起眉頭,大約對這回答相當不滿,投向夏桑的視線中增添幾分無奈。
「因為那樣比較正常?我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會感覺到……」
「不是那樣。」難得萊恩看上去有些惱怒,在夏桑的記憶中,萊恩一直是那副笑得有些傻氣的模樣,可現下對方的神情卻格外嚴肅,「例如,我跟玲子看到你的樣子一定會覺得痛。」
「如果你擁有痛覺,就會知道什麼事具有危險,懂得怎麼照顧自己,而不是將能夠承受的全數承受下來。你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已經超過我們其他人太多,雖然這樣說有些沒禮貌,但做為一個朋友,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模樣。」
一口氣將心中所想盡數說出,得到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說什麼蠢話,你不想死,那個女孩也不想死,所以只能是我了吧?」
被粗暴地揭露事實,萊恩重重嘆氣,如同洩了氣的氣球。
並不是為了逞英雄,夏桑的天性中並沒有這類成分存在,這具軀體縱使經歷過各種致死傷勢也無法死亡,所以,比起想要生存的他人去承受傷害,還是自己來執行這項任務會好些,也實際一些。
察覺到萊恩似乎還想說什麼,夏桑搶先打斷他:「但其實那傢伙也不想死。」
萊恩愣了一下,才醒悟到夏桑所指的是那隻不知本體為何的異變生物,那東西如果繼續在街上逃竄,還會傷害更多人嗎?還是就此保持著被驅逐的姿態,往人煙稀少的地點奔去,後續他們已經不得而知。然而那東西也只是被持續的飢餓逼得什麼都吃下去而已,起碼夏桑是這麼形容的。
「這樣啊。」什麼話也接不上,只能傻傻地點頭,對於會掠奪生命的存在感到恐懼,這是埋藏在人類天性中的防衛機制,能對此無動於衷的夏桑,果然和自己有所區別,也格外令自己感到難過。
自從那場年末極光過後,相似的奇異事件層出不窮,作為守衛人民安全的第一線,萊恩常常因此感到無力,畢竟自己再怎麼努力也只是凡人,遇到異變者帶來的災害時,也往往只能盡力幫助一般民眾逃生,而無多少反擊的能力。
那時候的局勢相當混亂,而萊恩也一度經歷過被壓在廢墟底下整整兩天,最終躺在醫院,擔憂著下半輩子都要在輪椅上度過那般心驚膽跳的生活。
在混亂的時局中,自己能夠活下來一定有什麼道理。盡力救助病人的醫院,還有其他同事盡心盡力的協助,家人的陪伴與支持,這些在黑暗面前顯得微弱的火光,正是支持著他走過那段時間的最大原因。
即使復健的時間相當痛苦,萊恩也想要繼續努力地活著,好多看幾眼這個有著這麼多人幫助自己的世界。
而後,如果自己能再將這份善意傳達出去就太好了。
在心中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他第一個想起的卻是那名自殺未遂的學生,當時對方困惑的模樣一直重複在他的夢境中出現,直至今日,他才能夠理解那副表情的真意,那是介於半空半滿之間,始終無法真正隸屬任何一方,沒有歸屬之處的神情。
應該要有個更好的時機,然而字句就這麼自然地從嘴邊滑落,如同自己已經想這麼做相當長一段時間。
「老實說,一開始看到你的時候真是有夠嚇人的,那副眼神簡直沒有任何凝視活物時應有的起伏。」
不具備任何感情,無法對他人保有同理心,無法將人當成人看待,可即便本性是如此冷漠,甚至稱得上冷血,卻用盡心思做著不擅長的事。
「在你眼中,不管成功或是失敗,無論人類還是動植物,都是一樣的東西吧。」
經歷過本日意外後,萊恩更加確信這點,就算對自己嶄露殺意的生物也僅僅投以注視,不帶任何情感與批判。
即使在他人眼中一直保持著樂觀向上個性的自己,也有著瞬間因無力感而深深自我厭惡的時刻,雖稍嫌過頭,但他仍忍不住要想,如果是眼前這個人,即使看到那樣的畫面也能平靜以對,無關失望以及其他情緒,唯獨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
「習慣之後,就會覺得被這樣平等的注視也不錯。」
就算那雙眼睛理應屬於以殺戮為樂的怪物,裏頭因不具情感而滿溢惡意,持續傷害自己,追逐傷痛、維持著假象而活,那雙眼睛的主人也沒讓惡意觸及自身以外的周遭人事物。
想要成為人類這樣的願望,明明本身就已經相當具有人性了啊。
生怕自己說得太過,萊恩一邊小心打量夏桑的表情,對方平日武裝起來的笑容已盡數褪去,良久沒有回應,正擔心著自己是否又說錯什麼,那頭終於打破靜默。
「──怪胎。」
即使在腦中奮力搜尋應對方式,最後也仍然沒有解答,處於人生中少數手足無措的時刻,夏桑忍不住失態地罵了對方,能夠輕易把這種話說出口,到底是有著怎樣的思考迴路才做得到。
「你這個樂觀到莫名其妙的性格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完全搞不懂……」
夏桑說這話的同時,臉上始終保持無可奈何的神情,萊恩因此感到些許親切,彷彿那是他在對方臉上看過最具善意的象徵。